第六十五章 斫琴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194
  雍黎自幼時師承雍明之和雲老先生,博學旁收,所學所知非尋常世家子可比,即便雍明之二人於某些事上對她要求極嚴——不入庖廚,不立危牆,不為女工,不耽聲色,持君子之心作君子之言行君子之事,他二人似乎極力將她培養成世人眼中最完美的君子,而雍黎從未讓他們失望。即便有些如釀酒烹茶之類的別好,也被雍寒山戲稱為隱士所為。

  雍黎目光從那一排琵琶上收回來,卻有在尚未完成的古琴上落了落,“從前聽聞安王兄善製琵琶,卻不知竟然也善斫琴。”

  “哪裏?我這是第一次製琴,專門請了斫琴師傅。”黎賀笑答,伸手將內室門簾完全拉開,似乎有意引雍黎進內室看看,“我這幾年也就製了這十七把琵琶,鳳歸若有興趣可進來一觀。”

  他話畢率先走進去,雍黎見他步伐不似往日平定,似乎有些急切,心內生疑,卻還是跟了進去。

  黎賀沒有注意,他取了最左邊的一把琵琶,微微調了調弦,撥了兩聲,轉過身來,“我這幾年雖製琵琶,但並不嫻熟彈奏,曾聽父皇說鳳歸長擅古琴,想來於琵琶一道也無人可比,不知今日可有耳福能得鳳歸賜下一曲?”

  黎賀的這一要求愈發讓雍黎覺得奇怪,她麵無異色,“我從未彈過琵琶,指法如何,一竅不通。”

  “沒彈過?怎會?”黎賀的聲音低沉,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地顫抖。

  “怎麽?在這種事上我有何撒謊的必要?”雍黎含笑看他。

  “是我唐突了,鳳歸勿怪。”黎賀反應過來,笑笑,“那本王獻醜,彈上一曲,請鳳歸指正。”

  黎賀靠著一個小案坐下來,他手指清瘦,彈撥間有些僵硬,但幾聲轉承之後明顯又嫻熟了許多。

  黎賀彈的曲調很簡單,但其中自有大疏闊意境,較之琵琶紛繁靈動的音調,這首不知名的曲子似乎更合適用古琴彈奏出來,但也正是這種曲調與樂器之間的不甚合契,反更顯出這調子有種深入人心的別樣的共鳴。

  雍黎覺得這曲子很熟悉,或者說很合自己的喜好,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來。

  “安王兄此曲已勝天下之音大半,即便指法或有生疏,有此意境也足以蓋過了。”雍黎稱讚。

  “這曲子不是我所作。”黎賀眼中似盛了些落寞情緒,隻是很快便遮掩了下去。

  “哦?”雍黎含笑看過去。

  “是一位故人所作,很多年沒見的故人。”黎賀眼中落寞散去,含笑的神情中,隱隱帶出一絲追念。

  “能做此曲者,當引以為知音,安王兄有這樣的故人本是幸事。”雍黎態度平和,語聲平靜。

  “是幸事。”黎賀手指一轉,在弦上拉出一道長音,“我原以為我這輩子能如她一般堅持本心,不做違心之事,可到現在才發現,我高估了自己,既心有所求,如何能純純粹粹地堅守本心?”

  他看向雍黎,“鳳歸,恐怕就連你也做不到吧?”

  “所以,這就是你給我回答,你出手的理由?”雍黎冷笑,“我厭惡鄭媛,惡心黎貞,這些我從未遮掩過,甚至對黎賢也不願過多交集,而你,我至少還能心甘情願地喚一聲安王兄,我總以為你與他們是不同的。”

  黎賀神色微變,很快又恢複了正常,“相同不相同的,又能怎麽樣?前二十幾年,我隻是因為活著而活著,甚至戰場殺伐也隻是時間推動我走的一條理所當然的路,那其實根本不是我喜歡的。在戰場浴血時,有時看著敵人揮來的刀劍,我甚至不想提起手裏的見,想著就這樣死了其實也是很好的;在京時,看著大哥汲汲營營爭權奪利,我又想著不如我也與他們爭上一爭,反正沒什麽想做的事,做什麽不是做呢?即便最後失敗了,不過一死罷了。”

  “但是,你現在是找到讓你真正在意的東西了?”雍黎毫不客氣地猜測,“看來,黎貞是抓著你的把柄,或者說是握著你終於找回的那個執念的最重要的消息,你對我出手,是因為被她所逼。在我這個未來可能是你的敵人的璟王府繼承人和黎貞握著的那個消息之間,如何取舍,顯而易見。”

  “所以,為了那個好容易找回的執念……”雍黎笑得淺淡而冷凝,甚至語聲裏帶著沁入骨髓的寒涼和森冷,而末了挑出的笑意,卻又帶出毫不掩飾地戲謔嘲諷,“安王殿下,您這是打算參與奪嫡了?”

  為了她,有何不可?

  黎賀在她的笑意中生出幾分踟躕,他咽下這句話,突然又為自己的退縮而生出惱意。

  他沒有回答雍黎的猜測,而是笑著反問,“那麽璟王府呢?璟王府會否有一日舉兵定安,或者劃地自立?”

  他這話問得有些咄咄逼人了,話已出口,不由暗惱,雍黎卻不在意,她毫不躲閃地盯著黎賀,“皇位這東西,比之信仰又如何呢?”

  言下之意,黎賀明白。

  他可以為了信仰去爭奪皇位,而她亦可以為了執念棄之如敝屣。

  結局如何,抉擇而已。

  而信仰至高,執念至深,又何談抉擇?皇位在他們麵前,恐怕連代價都算不上。

  黎賀突然笑出聲來,他本是英姿勃發的青年男子,從前因征伐沙場,嚴肅中難免帶了點鐵血陰鬱,隻是這一笑卻有秋日暖陽的明媚氣息。

  “阿黎,終有一日……。”

  終有一日……

  如何?

  他這句話多有歎息悵惘,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雍黎挑挑眉,並沒有在意,卻見黎賀放下手裏抱著的琵琶站起身來,他身後是窗外有些晦暗的天空,而因寒天雪地又映出幾分清冽通徹。

  黎賀看著雍黎道,“我是有奪嫡的打算了,即便最後皇位不是我的,也不能是黎紹和黎賢的。”

  不能?

  雍黎敏感地抓住了這個詞,他用的是不能,而不是不會。

  又是別有懷抱的一個人啊。

  雍黎一笑,“安王兄如此坦陳,比某些經營著賢德名聲,實則陰私下作手段一樣不少的賢王可真實多了,那麽,祝你好運了。”

  “自然,若與我無尤便也罷了,否則,我不會手下留情。”

  “我也期待著,你我刀劍相向的那一日。”

  她這幾句話一字字說來,卻隻在每句結束時稍作停頓,而從頭到尾都直直看著黎賀的眼睛。

  “不會有那麽一天。”黎賀眉目微垂,良久回答。

  奪嫡之事於我而言不過是一個途徑,一個能企及你的途徑,我怎會願意為之與你刀劍相向?

  雍黎詫異,奪嫡之事何等凶險,向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黎賀這話說得著實太過輕描淡寫,似乎完全不像是要一心一意奪嫡的人。

  雍黎尚自疑惑,卻又聽他語氣中帶著玩味的笑意,“也許在我們對上之前,你已經心神俱傷,隱匿山野;或者執念已成,再無生念。”

  雍黎神色微變,攏在袖子裏的僵了僵,她聽到黎賀低沉中有些溫純的聲音繼續道,“我們似乎是一樣的人,從來都沒把性命放在心上,牽及到生死的選擇,性命說放棄也就放棄了。也許不同的是,你尚在執念中堅持,而我從來都將生死放在一念之間。”

  他笑,“所以,到最後也許我們還來不及刀劍相向,便已有一人放棄生命,選擇死亡。”

  雍黎心下一顫,她不否認黎賀這番話確實已經深入她內心,沒有人知道她所有的熱情和希望都已葬在八年前平野的風雪裏,如今的她看似一步步平靜安然,其實心血已冷,待那點讓自己如今掙紮著活下去的執念也消失地時候,也許一場小小的風寒都能奪去她的性命。

  被窺測到內心最深的那處隱秘,雍黎一點都不惱,她慢慢靠近長案,指尖在案上那把剛上了兩根弦的古琴上撥了撥,許是尚未完工,弦也沒調整好,所以音色有些暗啞。

  待餘音散去,雍黎抬起頭,她臉上帶著笑,而那笑在黎賀看來淺淡而詭異,他聽到雍黎一字字看似玩笑實則真切發自內心的一句話,“你猜得真對,我連身後之所都找好了,皇陵和雍氏王陵太沉悶,曠野蒼穹,孤墳一座,也別有意趣,你說呢?”

  未等黎賀開口說什麽,雍黎已斂了笑意,“你不必多做試探,前段時間送個黎賢的一個警告今天也送給你,璟王府即便有一日消失在我手上,我也不會把它親手推入亂流。”

  “所以,我們之間沒有合作的可能,除非鄭家消失,除非你隻有黎氏血脈。”

  除非你隻有黎氏血脈……

  有黎氏血脈……

  黎賀突然僵了僵,良久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他道,“鳳歸的警告,本王記著了。不過來日方長,誰知道我將來手裏沒有你想要的東西,我想我總有能讓你滿意的籌碼。”

  雍黎不置可否,卻聽黎賀又道,“父皇已下了明旨,令我明年八月迎娶陳國公主。”

  “恭喜安王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