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誅心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4028
  雍黎那日的酒送到雍寒山那裏之後的三日,雍寒山便有三日未曾出明怡院的書房,聽了連亦的回稟,雍黎冷冷一笑,繼續擁了火爐看窗外的梅花。

  前兩日雪下得也頗大,這兩天天氣雖算不上太好,但簷下的積雪已經漸漸開始融化了。

  雍黎起身站在廊下,籠著袖子看著遠處,乍一看神思悠遠,再一看其實是在發呆。

  連亦正要提醒她小心著涼,卻聽她開口,“席岸回來了?”

  “席先生一直在廣淩濤,奴婢前日去了一趟,公主要的東西奴婢取回來了。”連亦替她攏了鬥篷,道,“您若要見他,奴婢去安排。”

  “嗯。”雍黎看著院中來來往往搬東西的人,“你去讓人備車,先隨我去趟太衍天牢。”

  “殿下?”連亦有些遲疑。

  “去吧。”

  ——————

  “今日才知道戰場上上璋那位神秘的主帥竟是名動天下的宣陽公主。”韓附北語聲有些自嘲,卻依然安坐在地,“我一個被俘的敗軍之將,勞動公主殿下寒日來訪,韓某好大的麵子。”

  雍黎似乎沒有理會他語氣中帶刺的孤傲,反倒是溫和的笑了笑,撩袍在他對麵四五尺的距離處坐下,全然不在意牢中髒濕陰寒。

  身後連亦卻急忙讓人去取了錦墊來,又有侍女拎了兩個食盒放在雍黎伸手夠得著的地方,卻沒有打開。

  “本宮長到如今,這是第二次來這裏,韓將軍可知道第一次是什麽時候?”

  雍黎開口是完全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倒讓韓附北一怔,她似乎也沒有要他回答,再次開口,“那年我九歲,被舅舅和母親禁於此處,我用了半個月的時間逃出,就因為這恰恰好好不早不晚的半個月,待我趕往北境時,我兄姐已亡,而我親手接了一懷母親的鮮血。”

  雍黎頓了頓,她目光沉和地看著韓附北,而語氣清冷從容,完全不像是在說自己的事,“那一年,陳國的鐵騎所向,是我上璋的土地。”

  韓附北怔於當地,他是知道當年那場戰事的慘烈的,卻沒有想到這個身份尊貴的宣陽公主當年居然親曆了那場血流漂杵,他有些摸不清雍黎此刻為何一開口就說這件事。

  他有些嘲諷地笑,“所以今天公主殿下是來泄憤的?看來我這個陳國的敗軍之將,倒也能解公主殿下的一絲心頭之恨。”

  雍黎但笑不語,她伸手揭了地上食盒的蓋子,漆木雕花的食盒一打開,裏麵郝然躺了幾朵精致玲瓏的山茶花,乍一看卻又不是茶花,而是做工精巧的麵食,一葉一瓣一脈一絡皆如天工。

  韓附北目光不錯地盯著盒中的茶花,一瞬間思緒苦楚如大江決堤湧入心頭,他手指微微顫抖著拈起一朵茶花,字不成句,“這,這是……”

  “且以自然意,為此精工琢。”韓附北喃喃,卻又突然驚起抬頭,“她在哪?你見過她?”

  “且以自然意,為此精工琢?”雍黎含笑重複了一句,隻是語氣中帶了輕微的反問,“她是誰?”

  “公主見笑了。”似乎感覺雍黎目光灼灼看他,韓附北努力鎮定下來,目光從那朵花上離開,抬頭看了雍黎,明顯不想直言,含糊道,“是我的一位故人。”

  “何求淩竹筆,不負梅花落。”雍黎淡淡開口,“韓將軍知道你的那位故人雖擅雕茶花,其實最愛的卻是梅花?”

  韓附北默然,二十幾年多年了,他知道自己其實不算了解她,要不然為何自己這麽多年沒有得到一絲一毫她的消息?

  “你今日來此,到底何為?”韓附北到底是久經大事的人,自然知道她這一來便以舊事攻心的言辭,定然不是為了與自己閑談。

  “我來自然是勸降你的。”雍黎笑得淡淡,神色朗朗。

  “那公主殿下便請回吧,我韓附北雖算不上高直之士,卻也不能做賣國求榮之事。今日,公主無論是奉貴國皇帝之命,還是您自己的想法,我隻當你沒有來過。我韓附北無論生死都是陳國人,即便最後命喪於上璋北午門,也不願坐享他國京都繁華。”

  韓附北的忠直,雍黎是知道的。即便這隻是第二次見他,雍黎卻早已經將他了解得徹底,她知道即使他的妻子不是他所愛的人,他也不願讓自己的家人因他背上叛國的罵名。雍黎知道他不過是想用自己的一命,換得陳帝心安,換得家人平安。

  可惜……

  “陳帝何德何能能得你一心護持。”雍黎感歎一聲,語氣卻淡漠而嘲諷,“不過既能得將軍這般扶持,想來陳帝也不是世人口中流傳的那般隻知懷小人之心猜忌忠臣的人。”

  韓附北明明白白地聽出了她話裏的諷刺,在朝那麽多年,他自然早就看清楚陳帝的性情,與其他兩國皇帝相比,陳帝真的算不上明君,他曾也一度後悔,當年自己傾力扶持上位的怎會是這樣心思陰沉的主君。

  所有一切韓附北明白,他此刻身陷上璋囹圄,置已身於死地,他卻知道,陳帝不會對他的家人妻女有所撫恤,甚至還會以他們為質。

  “我忠於的是大陳,是大陳千千萬萬的百姓,從來不是陳帝。”韓附北抬頭直視雍黎,語氣凝重。

  他不太看得明白這個看起來還未滿二十的少女的心思,果真是天家後裔,生來便是心思深沉?

  雍黎聽他那話,倒是更加讚賞地看他,她道,“你到也算是個明白人,你如今陷於我大璋是時運不濟,徐圖困你於此是他的忠,你拒而不降是你的忠,而我今日來此,一方麵是因為義,另一方麵是因為孝。”

  雍黎從打開的食盒裏拈出一朵茶花,掰了一朵瓣慢慢地吃,似乎沒有看到他略帶詫異的是神色,“你不必問我所謂孝義為何,我今日來是為了告訴你,你的置之死地並未換得陳帝半絲仁心,你韓家上下一百四十七口未曾逃脫陳帝的一紙金言,反倒是百姓仁心質樸,為你韓家跪請金廣門外三日,你所謂忠直到底未曾枉付。”

  “他們怎麽樣?”韓附北聲音激亢,乍一眼見雍黎鎮定如斯,又有些自歎不如。

  “你問的是誰?是你韓家上下,還是為你韓家跪請與金廣門外的百姓?”雍黎目光流轉間,帶著絲笑意,眼波盈盈如窗外清雪,卻比雪更帶了說不明的寒涼。

  似乎也沒有要他回答,雍黎繼續道,“你家上下百口雖死於陳帝聖旨之下,但你的一子一女和老邁的母親我讓人救了出來。”

  她說得輕鬆,而韓附北卻明白,從他國重兵看守之中救出“叛將”家屬根本就不是件容易地事,他越發確定雍黎的勢力之廣,想必陳國朝內也不乏她的手眼。

  韓附北沉默半晌,方開口,“你想用我的子女母親逼我歸順?”

  “還是我韓家上下遭此厄運本就是殿下您的手筆?”

  韓附北聲音冷淩,目光如刀直視雍黎,積年老將沙場鐵血的氣勢,也並非是人人都能承受的。

  “你不問問金廣門外的那些百姓?”他的誤會雍黎絲毫未曾辯解,她向來不為沒必要的事多費口舌,“說起來,你陳國皇室還有心的也隻剩一個沈慕了。”

  韓附北沉默不語,確實,陳帝年紀越大猜忌之心越重,而朝野風氣隻知猜忌懷疑,隻知耽於享樂,卻不知陳國早失安定之基,式微已現。

  “我今日來是想勸你歸降,卻不想以所謂國之生死天下大義來勸你。”雍黎站起身,看他略有不寧的神色,“我算計人心算計時局,我自己本就不是追尋天下大義之人,此刻談什麽國家大義天下興亡沒得讓人惡心。”

  她道,“押你回京是我的意思,那日你拿到的那封信也是我所寫,我知道若無那封信你必自刎於陣前,有所欺瞞還望勿怪。”

  她道,“因母親的心願,因你曾對母親的護持,我總得給你一個選擇。你若想離開,我必護你與你的母親子女山野叢林一世安寧;你若留下,我自然也會護你們周全。”

  “你的母親,是誰?”韓附北也站起來,他語氣有些急切,心中的那個猜測即將破口而出,卻生生有種近鄉情怯的酸楚。

  “我的母親是當年的華陽長公主。”雍黎仰頭看他,淺笑微微,“她的名字,黎纓絡。”

  黎纓絡,李瓔珞。

  這個答案轟然如驚雷生生砸在韓附北頭頂,他踉蹌後退了一步,扶著石壁站穩。他的神色在雍黎看來驚疑、痛苦、迷惘和追憶。

  他苦苦尋找了二十六年的人,這一刻乍然聽得消息,除了驚異至不可置信,心內酸楚卻帶了命運捉弄求而不得的痛。

  “你母親可還好?”他這句話剛問出,突然便想起什麽,原本略帶青灰的臉色頓時煞白。

  上璋華陽長公主薨於景平十七年的事幾乎是天下皆知的,原來當年錯過的那個氣度高華的世家女子,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錯過。

  那一年,陳國得鐵騎所向,是我上璋的土地。

  他忽然想起剛開始雍黎說過的這句話,原來自己心心念念這麽多年的人,原來自己尋尋覓覓這麽多年的人,竟早已消散於當年沙場烽火鐵騎戰亂。當年那個自己執劍所向的戰場,是陳國與上璋的戰場,她的死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幾多劍鋒?

  過往的所有的堅持,所有的執念,每一次將近而遠的消息,每一次欣喜與失望的交雜,所有的輾轉折磨,都不及此刻失而複得卻又複失的絕望。

  韓附北踉蹌兩步沒有站穩,他撲跪在地上,那一刻,這個沙場殺伐三十年鐵血錚錚的漢子,刹那間,淚流滿麵。

  雍黎靜靜看著他,她覺得心痛,這個愛著她母親或許不比父親少的男子,命運弄人,果然如此。

  “今日我來,雖存了私心,卻也是為了母親,我給你三日時間,三日後給我答複。”雍黎轉身往門外走,突然又頓住腳步,“那盒子裏是韓將軍舊物,今日璧還。”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盒子裏是什麽,韓附北沒有打開也知道。

  寄語千年調,提筆百花圖。

  他顫抖著手打開那方盒子,一同打開了二十多年前的記憶。

  “你喜歡什麽?我給你弄來?”他笑著看懶懶倚樹微微閉目的女子。

  那女子聽了他的話,睜開眼睛,無可不可道,“我喜歡的東西很多,你都給我弄來?”

  “那是自然。”

  “嗬嗬。”女子笑得嬌俏,而眉目間自有威儀,她依舊是懶懶的神色,語氣似乎還帶了些玩笑,而字語卻落地有聲,“我要這天下來玩玩,你如何給我?”

  他尷尬地笑了笑,“你這口開得太大了些,我可弄不來。”

  “你若弄得來,此刻與我說話的便不是你了。”她站直身,拍拍身上的灰塵,“一國傷神,何況天下?我倒喜歡摘幾朵花來把玩把玩。”

  “那你喜歡什麽花?”他追問到,“那日看你雕的茶花形狀的糕點,還有那個玉雕也是茶花,你喜歡茶花啊?”

  “我更喜歡將百花納於掌中。”她說得似真似假,不理身後亦步亦趨的那人,自顧自地往前走。

  “咦,那為何你做的玉雕和糕點,都是茶花形狀呢?”他不死心牛皮糖似得跟著。

  “那是因為我隻會雕茶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