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霜時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4373
  在窗前吹了會兒冷風,覺得酒意散了些,方道,“連亦,前些年在京裏你是一直跟在我身邊的,替我想想,這個溫卿,我可曾在哪裏見過?”

  “蓮華公子,因兩年前和了當年華陽長公主的那首長詩,從此以詩才傳名,屬下不曾見過這人。”

  “母親的那首詩?”雍黎微微沉思。

  當年華陽長公主不過豆蔻年華,與先帝遊於桐山行宮,桐山有一處沔珠泉,泉中青石交疊,泉水日日衝刷,越發顯得溫潤如玉華澤如珠,她看了喜歡,心血來潮做了長詩《石玉》一首,這首詩後來被無意間流出,以迅雷之勢廣傳天下,定安城中爭相抄錄傳頌,一時紙貴。

  當年華陽長公主的《石玉》,言辭間境界博大,行雲流水間諷及朝野弊病,論及政史又有喻帝王之道,卻有禦史彈劾其中非人臣意態,偏偏先帝素來寵愛這個女兒,禦史彈劾一律留中,甚至於朝中當堂申斥了那些沒事找事的禦史們,反而大讚其中有帝王氣象,甚至言語中有屬意她為儲的意思來。

  “是,蓮華公子的這首詩雖比不上當年長公主的針砭時弊的高度和暢論帝策的深度,卻也難得意境悠遠,也得皇上盛讚。”

  “這人,讓他們注意一點。”雍黎覺得覺得這個蓮華公子不是一個願意遵從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而今日黎貞說得話也著實奇怪。

  連亦應諾,又帶來方才北苑送來的口信,“殿下,老王爺知道您回來,請您去他院子。”

  雍黎應了一聲,也不問什麽事,她對祖父向來親近而尊崇,沒多耽擱就起身去了。

  王府北苑是府內一個單獨的院子,老爺子向來喜歡清淨,平素就是在院子裏弄弄花草看看書,隻偶爾會有老友來訪。老爺子的老友幾乎都是大家名儒,每次故交來訪,他都會讓雍黎也見見,雍黎年少卻有此盛名,也少不了那些人的傳揚,這次想必又是祖父的哪個故交老友。

  千古高風離北苑比府裏其他地方似乎近些,地上積雪還未融化,白茫茫的一片,很是澄澈,雍黎踏雪而行連傘也沒打,倒是北苑主道上的積雪已經清掃幹淨,新飄下的雪花一落地便融化了。

  老爺子的書房占了北苑的最大的屋子,屋前怪石假山掩著一汪小泉,隻有稀稀落落的幾枝紅梅,映著白雪十分鮮豔明麗。倒是一側長廊竹簾帷幕垂下,嚴絲密合,雍黎知道這長廊裏是老爺子素來侍弄的花草,從千金難求的名貴嘉蘭到普普通通的野花紫草,沒個上百種,幾十來種也是有的,因為天氣冷了,所以都移到這長廊裏來。

  雍黎從長廊穿過,剛走到門前便感到暖意籠上來,她眼角漫上了些笑意,邁步進去,道,“我這幾日沒有回來,祖父是想我了?”

  “鳳歸,進來。”老爺子聲音清朗,完全不是他這個年紀應有的蒼老。

  隔了屋內的博古架,雍黎隱約看到對坐的兩人,她自己掀了簾子進去。

  老王爺偏頭含笑慈祥地看著自己素來疼愛看重的孫女,依舊是素日裏喜歡穿的簡單隨意的寬袍,沒有刻意做男子裝扮,卻偏偏氣度朗然,帶了大氣君子之風。

  知道自家孫女不愛女子繁複華麗的衣飾,向來是越簡單越好,也從不說什麽,在他看來,雍黎將來是要繼承璟王府的,她的眼光格局不會是任何女子能夠比肩。

  雍黎進到內間,給雍明之見了禮,才發現另一個人郝然是安鶴翼。

  “快些到火爐旁暖暖,別凍著。”雍明之招呼了她坐下,才道,“鳳歸,這是國子監祭酒安鶴翼安大人。”

  “宣陽公主。”安鶴翼那日見過雍黎之後,便極為推崇這樣一個年少不凡的璟王府繼承人,更何況成安帝話裏的意思,他聽得明明白白。

  雍黎笑著點頭,算是回禮,“那日我說府前相迎。卻沒想到食言了,安大人勿怪。”

  “鳳歸見過鶴翼?”雍明之見她語氣熟稔便隨意地問了問。

  “那日在陛下那裏見過,想來祖父一向推崇有德有才之士,所以我便邀安大人來府與祖父坐坐。”

  “原來是這樣。”雍明之含笑捋須點頭。

  雍黎看他那樣子便知道,他對安鶴翼這人挺滿意的,其實安鶴翼無論才學人品確實極為難得,那日成安帝的話,她也明白,安鶴翼大才盛展指日可待。

  “祖父今日叫我來,有什麽事?”雍黎探過身子拉了案上的一本書來,一看果然是《**戰》。

  這本書雍黎六歲時就能倒背如流,雍明之是世人眼中的一代文人名儒,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極愛兵法,其中這本《**戰》他最為推崇,這一輩子翻看了不下百遍。

  “今日與鶴翼談及前朝應山侯阮衝的典故,發現鶴翼的見解與你當年所言不謀而合,所以想讓你見見,倒不曾想你們先見過。”雍明之看著雍黎笑得溫和。

  “哦?安大人也覺得阮衝這人是個膽小怕事的腐儒,死了比活著有用處?”雍黎挑挑眉,笑意深深。

  安鶴翼很是被她這鐵嘴毒舌嗆了一把,他一向覺得世人口中的宣陽公主是個高華清冷的人,可沒這麽一語驚人的。

  雍明之咳了咳,對雍黎難得的少年心性明媚跳脫表示不太適應,“你當年說阮衝之死,縱有帝王心術推其入暗流死地,也是因他沒有置之死地的魄力,沒有不留退路的豪意,是因為他最終存了遲疑求生之意;而方才鶴翼說,阮衝之死或因局勢,而其雖有大才,卻沒有堅忍不拔之誌,最後的退縮遲疑推了他入死地。”

  方才喝的酒這會兒酒意上來,有些頭暈,雍黎合起才瞥了兩行的書,站起來,“阮衝這人,從他提起削藩開始,就把自己走成了死棋。”

  “就是如此。”安鶴翼很是讚同,覺得難得遇到知己,“當年雙王之亂,那二王早有反意,阮衝的削藩之說,給了雙王兵亂的借口,逼得齊惠帝不得不殺他。”

  雍黎在雍明之的書架上翻翻揀揀,看到幾個裝有卷軸的長錦盒整齊地碼放,雍明之素來喜歡在裝有卷軸的錦盒上貼上便於查看的標簽,她一眼就看到其中一個標著“霜時”二字的錦盒,雍明之書房裏的東西,無論哪些書哪些畫她都清清楚楚,但這卷軸她沒見過。

  伸手抽出來,一邊解上麵的綢帶,一邊道,“阮衝是必死無疑,誰知道想要他死的是不是隻有那二王?”

  她的言談讓安鶴翼神色驀然凝重,他便是原本沒有想到更深的那層,被這略帶深意的一眼點撥,頓時明白過來,“您是說……”

  雍黎沒有注意安鶴翼臉色的變化,她在桌上攤開卷軸,頭也不抬道,“我是說,那兩位王爺想要他死,而齊惠帝更需要他的死。”

  聽了她的話,安鶴翼突然閉口不在說話,他神色有些落寞,仿佛陷入沉思,偶然見雍明之看他,方回過神來,道了一聲失禮。

  雍黎目光落在那張大開的卷軸上,卷軸上不是山水花木,也不是名家書法,而是一張精細的天下地圖,上章、長楚、陳國,三足鼎立之勢郝然紙上,她讚歎一聲,問,“祖父,這是何處所得?”

  雍明之看來,似乎想起什麽,頗為欣慰的樣子,笑道,“年初在陳國遊覽時,一位小友所贈。”

  “霜時?”雍黎語氣帶了詢問,卻低頭細細看那張地圖。

  “霜時是他的別字,我與他萍水相逢,並未相互留姓名,但相談半日卻引為知交,臨別時他贈了這幅圖,是他親手所畫。”雍明之含笑撫掌,語氣中頗得推崇之意,他看了眼雍黎,語氣略帶深意,“山重路遠,時不我待,這輩子也許是不得相見了,他是當世之傑,也許有一日你們能遇見。”

  他見雍黎看那幅地圖看得認真,知道她喜歡,他對這個孫女素來大方,加之很少見到她這般喜歡一個東西,遂道,“你若喜歡就拿了去,我的東西將來還不是你的。”

  雍黎也看了有半柱香的時間,她的目光最後在上章的那片土地上落了落,微微一笑,然後伸手卷起了那張地圖,“既是祖父推崇的好友相贈,我自然不能奪愛,祖父若要賜我東西,我看外間長廊上的那盆墨蘭不錯。”

  “你倒是好眼光,玉衡山靈澤墨蘭萬金難求,我托了好些人求了幾株,培植了三年好容易活下來的一株,還是被你惦記上了。”雍明之笑意帶著疼寵,有些無奈道,“你若要,讓人來搬了去便是。”

  雍黎收好了盒子,放回原位,“那好,等過了寒冬就讓人來搬。”

  話畢轉過身來,伸手揉了揉太陽穴,笑道,“中午從宮裏回來,心情好,喝了半壇酒,這會兒有些酒意,祖父若沒有其他吩咐,我可要回去養養精神了。”

  “你素來不喝酒,今天怎麽……”他突然想到什麽,對上雍黎若無其事的含笑的眼睛,心內卻帶了歎息,於是轉了言辭,“那就快回去,安大人你替我送送吧。”

  雍明之收了矮榻上的幾張紙和兩本書,又朝安鶴翼道,“我年紀大了,相談這半日也有些累,就不虛留你了,日後若有閑暇你隻管過來。”

  “是。”安鶴翼起身朝雍明之行了一禮,他執的是後輩禮,甚是恭謙,“見了先生這滿屋書冊,才知自己淺薄,日後想要多讀些書,還望先生賜借。”

  雍明之對自己看重的後輩子侄向來和煦,道,“我這破屋別的不多就是書挺多,當初你師父就坐在你現在坐的位置,調侃我道,‘茶半盞書半本,你這過得甚是逍遙。’。”

  “先生認得家師?”安鶴翼驚奇。

  “閆兄與我相交二十年,也是我頗為看重的故友,你是他的得意弟子,我之前聽說過你。”

  “原來如此,先生與家師淵源頗深我到今日才知。”安鶴翼恭敬又拜,“日後時常拜訪,還望先生莫要嫌煩。”

  “怎會?”雍明之滿意地點點頭。

  雍黎當先走出去,安鶴翼卻刻意落後兩步,待得出了門,接了侍女遞過來的披風披上,雍黎側身向安鶴翼伸手一引,“安大人,請。”

  安鶴翼道了謝,他看了看雍黎,略帶疑問,“一圖觀天下,像這樣囊括三國的地圖千金難求,怎麽?那幅圖不入殿下的眼?”

  雍黎聽了他的話,知道方才那地圖他是看到的,想來也極為喜歡,她笑道,“不是,那幅圖比起陛下崇慶殿裏的那幅要精細地多。”

  沒有看安鶴翼略帶疑惑的神色,雍黎帶他繞過影壁,道“天下繪於一圖,收於人掌中,而如今還未到我可以任意把玩的時候,天下還不在我手裏,但我已把它放在心上了。”

  她最後兩句話清清淡淡,聽在安鶴翼耳中如石破天驚,郝然一個驚雷炸在頭頂,他感覺背後一陣冰涼之後漸漸沁出了冷汗,僵直膽顫之後卻是一陣莫名的血脈噴張,竟生出了際會風雲的豪情。

  雍黎暗中觀察了他的神色,她那句話算是帶著些刻意的試探,正常人聽到這等大逆不道的狂妄之言,要麽是大義凜然,要麽是撇清關係,要麽就是暗中以之為把柄,要麽就幹脆裝作沒聽懂,而他的神色卻顯然在雍黎的意料之內。

  雍黎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想,安鶴翼,是成安帝的人。

  “這邊請。”雍黎打破安鶴翼的遲疑深思,走出了北苑。

  “不敢勞殿下親送,殿下遣了小廝送下官出府便可。”

  外麵的園子視野開闊,意趣疏朗,白茫茫的一片,看得人心情疏闊,雍黎在月洞處站住,“安大人心思縝慧,陛下的意思你心知肚明,你願做純臣不是我能管的,但我的態度你也當明白,這天下我是放在了心上,但我卻從不會想要天下成一人之天下。”

  雍黎停了停,“這園中雪色清麗,安大人若喜歡盡可自便。”

  她回首對身後侍女,道,“稍後送安大人。”

  安鶴翼看著雍黎轉身離開的背影,映著雪色,平和沉穩,他撫了撫蓄起不久的短須,謙和一笑。

  他和雍寒山一般的年紀,卻發現對雍黎他完全不能把她當做晚輩後生,不因身份地位,而因思想氣度。而之前雍黎語中的深意,安鶴翼聽得明白,他覺得自己從未選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