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追憶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4152
  京都定安城中的璟王府還是當年太祖所賜,後來獻帝將皇城西側靠近璟王府的半隱湖賜給雍黎的祖父,半隱湖從此就納入了璟王府;而當年雍黎她母親出嫁時,先帝又將臨半隱湖而建的園子劃作華陽公主的陪嫁。因此如今的璟王府比之百年前麵積擴大了兩倍不止。

  那座園子後來雍黎她母親改了名字,千古高風。

  雍黎極喜歡園子裏一處麵水而建的軒館,高低錯落的樓閣亭台飛簷鬥拱,有皇家大氣雍華之態,卻偏偏於細微處透出江南水鄉的清和雅韻,窗宜竹雨聲,亭宜鬆風聲;一條掩映在竹林裏的清致曼回的長廊連接了東西的兩個主樓,東側樓閣臨竹臨水,名曰半甌茶,樓前竹根交錯下鎖了一處泉水,煮茶最妙;西側清軒寒梅霜菊,名曰殘霜酒,梅林中有一處青石板橋,橋下埋了不少酒。

  雍黎站在半甌茶二樓的窗前看著半隱湖畔的那棵老杏,從宮裏回來之後她就一直站在此處,她想起很多很多,想到母親喜歡雨後在那棵老杏下煮茶,喜歡霜後在青石橋下埋酒;想到母親心思奇巧,喜歡給自己喜歡的軒館起些奇怪的名字,喜歡在秋日清風徐徐的傍晚掃梧桐葉煮酒……

  她想起母親喜歡夏日的午後抱了自己在半隱湖邊林下小憩,時而剝了蓮子放入自己口中,指尖的溫度帶了蓮子的清香;她想起母親在飄雪的冬日喜歡在鋪了厚厚絨毯的殘霜酒內臨窗賞梅看書,有時放了書抱了自己在膝上,笑得清清淡淡溫溫和和,“三微月,明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去江南玩,好不好?”……

  她想到母親喜歡做的許多事,卻從未見她有何苛求,也未見她有何最愛,她是舒朗大氣的一個人,因為胸懷寬廣而活得瀟灑自在。

  母親那樣一個人,才思寥遠性情通達,她不限於閨閣,本應有更寬廣的天地,卻因為遇見而放棄本可走得更遠的路。當年的雍寒山,芝蘭玉樹,風姿朗然,他成了她的幸運,而最終,也成了她的不幸。

  輕微的腳步聲靠近,有侍女給她送了茶來,“公主,天冷,喝杯熱茶,小心凍著。”

  旁邊連亦從托盤上端了茶遞到雍黎手邊,道,“老王爺回來了,您要過去請安嗎?”

  “晚些時候再去吧。”雍黎恩一聲回了神,接過茶,淡淡吩咐,“去橋下挖壇酒送來。”

  這麽些年,回憶如一根越來越長的絲,纏繞住的曾經,在母親喜歡的茶香酒香裏,越來越模糊,也越來越明晰。

  她忽然發現,母親喜歡煮茶,喜歡釀酒,卻並不太喜歡喝茶,也不十分喜歡喝酒,反倒是記憶裏,兄長喜歡喝母親煮的茶,父親喜歡喝母親釀的酒。

  而她,喜歡看母親煮茶煮酒時含笑晏晏的溫和。

  酒很快就送來,雍黎知道母親喜歡用竹葉拍在泥封上做記號,她看了酒壇的泥封便知道這是十年前埋下的,是平野之亂的前一年。這酒是用那一年開得最好的金桂釀的,桂花還是她一捧一捧地放進去的。

  泥封打開,滿室都是香氣,桂花的清和,酒香的純洌。

  雍黎從櫃子裏翻出一對小巧的青玉桐花盞,極為難得的上好青玉雕成的桐花樣的酒盞,這是她母親當年品酒時最愛用的酒器,母親喜歡和父親一同品酒,時常用的就是這對酒盞。

  她有時對花對書對景飲酒時也喜歡斟了兩杯,一杯自己喝,一杯給雍黎,她說,“你看看這酒色,聞聞酒香,我今年釀的這一遭可好?你父親不在時,我品酒可有花友有書友,三微月,你還這樣小,等你長大陪娘親一起釀酒品酒,可好?”

  可好?可好?

  雍黎想不起來當時她是如何回答的,也許隻是回給她淡淡的一個笑臉,然後繼續做自己的事?

  母親,我釀了八年的酒了,一年比一年醇厚,一年比一年清冽,你嚐著可好?今年的雪大,想來會比往年更加清冽醇厚,明年春後我帶了去給你,陪你一起喝。

  雍黎抬手將兩個酒杯都斟滿,一如當年她娘所做。當年你一杯給我,我雖不能喝,但我知道你的歡喜隻是因為有我在你身邊;如今,一杯給你,我的身邊再沒有你的影子,但我卻將你永遠鎖在了心裏,此生不忘。

  她端起酒杯細細地打量,酒色一如當年,酒香卻比當年越發濃厚,抬手一飲而盡,很少飲酒的她嗆得滿麵通紅,扶著桌子咳地天翻地覆。

  這一刻的雍黎想哭,卻發現心裏那樣痛,而淚卻一點都落不下來。

  “三微月,你就這樣無憂無慮地長大,好不好?你大哥大姐少有才名,卻為盛名所累,我們不希望你受一點點苦,你就在我們的疼寵下快快樂樂的,好不好?”

  如今的我,若是你看到,是不是該為我心疼了?我到底走不回去了,母親,若你在,我願意長成你所希望的樣子,願意陪你謝絕人間的覆雨翻雲,烹茶煮酒。

  又倒一杯酒喝下,仿佛習慣了那味道,劃入嗓子的醇厚,竟生出些熨帖的舒適。

  “茶味裏論棋,可觀合縱連橫之大方;酒香裏言兵,可論金戈鐵馬之勁氣。我若當年不曾選擇你父親,如今的我也許立於王朝最高的那處論棋言兵,言語間盡是合縱連橫草灰蛇線的帝王心術,而不是如今,酒盞詩筒消天下之清風朗月,但是,我一點都不後悔。三微月,你覺得我們如今的生活是不是很好?”

  是,很好,我幼時的那八年,是一生最珍貴的回憶。

  但是如果你未曾選擇他,便不會有那樣的慘烈;如果你未曾選擇他,你心底珍藏的那一絲豪意萬方足以護佑你一生;如果你未曾選擇他,你會有更廣闊的天地更遙遠的路更卓然的成就;如果你未曾選擇他,我寧願我自己從未來過這世上……

  “三微月,有時我很矛盾,我希望你這一生都安然地躲在我們的羽翼之下,又望你能以更廣博的眼界收攬世間風物,以更悍然的姿態阻擊前路風雨,你該有一個世間眾生觸及不到的高度。”

  “茶類隱,酒類俠。酒固道廣,茶亦德素。三微月,若你不想置於我們的羽翼之下,若你選擇一個廣博遼闊意氣恢弘的未來,茶和酒,你可品鑒,卻不可癡迷。”

  ……

  雍黎一杯接著一杯,她發現酒氣熏染裏回憶越發深刻,往日從未想起過的母親說過的話,此刻卻如泉湧般汩汩而出,她心痛卻無淚,酒越喝越多,卻覺得自己越來越清醒。

  又斟了一杯,壇中的酒已經去了大半,她嘬一口,隨即又一飲而盡,猛然想到什麽,嘴角竟淺淺地露了絲笑意。

  母親你說過酒和茶足可品,若牛飲,則失其本味,亦不得其陶情寄興。如今我這般,是不是就是你說的牛飲?

  雍黎倚著軟榻,微微閉著眼,感受到窗外寒涼的風帶著雪意。

  “半甌茶?這名字起的也特怪異了,要我說,不如指外麵的竹子起個名字地好。”

  “據說這名字是先長公主起的,一直就沒換。”

  “姑姑心思奇絕,但有時也未免太孤清了些。”

  ……

  樓下隱約有說話的聲音漸漸靠近,那些聲音在雍黎聽來有些聒噪刺耳,她皺皺眉,半睜著眼睛,一眼便看到樓梯口轉上來的那人。

  一身銀紅色重錦華服的淑儀公主黎貞,搭著侍女的手緩緩邁步上來,豐容靚飾,儀態萬方。

  雍黎隻看了一眼便又閉上了眼睛,她有些不耐煩地揉了揉眉頭。

  “殿下,是淑儀公主來了。”身側的侍女是宮裏出來的,自然認得黎貞。

  “出去。”雍黎的聲音很淡,卻很冷,她這會兒不想見任何人,不想曾經與母親有過許多回憶的地方受到任何喧擾。

  “本宮來了也不見?宣陽妹妹比之前兩年,性子可越發清冷了。”黎貞緩步走近,嫣然巧笑。

  雍黎對她愛理不理,招招手讓人收了酒盞酒壇,“杯子還放在原來的地方,剩下的那半壇酒……,送去王爺那裏。”

  “宣陽妹妹這兩年也喜歡了飲酒?妹妹素來身子不算強健,這酒還是少飲的好。”黎貞似乎沒有看到她言辭中不想搭理的冷意,自顧地在一側的錦凳上坐下,語氣關心。

  “我素來行山過水的,比不得淑儀公主長在深宮,金尊玉貴的一個人。”雍黎站起身,立刻就有侍女過來給她寬了略沾了些酒的袍子,伺候她換上幹淨的外衣,緊接著又有兩個丫頭捧了幹淨的水盆毛巾進來。

  雍黎淨了手,擦幹手上的水漬,方轉身道,“你若有話隻管說,無須牽三掛四,我沒那麽多耐心。”

  黎貞好似完全不在意她冷凝的語氣,溫和雍容地笑,“中秋時父皇賜了本宮府邸,就在璟王府北側,離這處園子更近些,這幾個月已經修繕整改好,本宮想在節前延請知交親友府上一聚,又想著宣陽妹妹不同於他人,故而親自來請。”

  雍黎不以為意,還未來得及開口,卻聽他又道,“府中的一處小園子,麵積雖不及千古高風十之一二,但是蓮華公子親自設計,其中精致,妹妹定然喜歡……”

  “蓮華?”雍黎倒是抓住了這兩個字,各國文人名士她倒是聽說過許多,甚至有不少是相熟的,這名字有些耳熟,卻不記得哪裏聽過,隻當是京中哪個世家的公子,她微微偏頭問一側侍女裝扮的屬下,“是誰?”

  “義平郡王府的世子,溫卿。”

  “是,就是他。”黎貞神色平靜,微微垂目,優雅微笑,“他是我的未婚夫,舅舅做的媒,父皇也賜了旨意,明年端陽完婚。”

  “哦,是嘛,那恭喜了。”雍黎沒什麽興趣,淡淡恭維了句,心下卻對黎貞那個未來的駙馬抱了些許同情,這樣一個雍容優雅極會演戲的完美公主,也不是人人能消受得起的。

  雍黎盤膝趺坐在榻上,微微理了理衣袖,“我知道了,那天若有時間,我會到。”

  她話畢,微微閉目,儼然一個送客的姿態。

  她的態度拒人千裏,黎貞一直維持的溫雅雍容有那麽一刻幾乎維持不住,她斂了眼角略帶著的寒意,嘴角又掛上了一貫的優雅微笑,“妹妹的祝福我收到了,不過……”

  她突然俯下身去,看似及其親密地湊到雍黎耳邊,而聲音卻寒冷如冰,字字鋒芒,“父皇旨意賜婚,溫蓮華會是本宮的駙馬,還請妹妹你以後,敬而遠之。”

  敬而遠之?

  這是什麽情況?雍黎想著自己自來身邊也出現過那麽幾朵桃花,不過對這個溫卿可完全沒什麽印象。

  黎貞慢慢起身,依舊滿麵優雅的笑意,隻是在雍黎的方向卻清清楚楚看出她笑意中隱著的森然怨毒。

  黎貞的臉從她麵前抬起,雍黎卻突然出手,扣住了她的脖子,微笑著湊近她,語氣中也是滿滿的笑意,“於我,婚姻是禁錮,愛情不過是前進道路上可有可無的錦上添花,一個王府世子,我若看不上,還請公主殿下你,好好守著!”

  黎貞被她掐的有些喘不過起來,血色湧上臉突然就通紅滿麵,雍黎笑著鬆了力道,拇指在她頸間的皮膚上搓了搓,在周圍侍女眼中仿佛在替她擦什麽,“淑儀姐姐早上的珍珠粉抹得不太勻,這脖子上還留了這一小塊。”

  黎貞直起身,微微喘氣,紅暈褪去,臉色有種後怕的慘白,她知道若是雍黎真的下了殺手,她絕對活不了半刻。她步履踉蹌,往後退了兩步才穩住了身體,勉強扯出一絲笑,道,“多謝宣陽妹妹,本宮還有些事,先回了。”

  雍黎看著她勉強維持儀態雍容的背影,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