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夜探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676
  景平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一。

  雍黎方起來捧了杯水坐在窗前,還未來得及用早膳,便有家人過來傳話,外院正廳來了定安特使,帶來了陛下的急旨。

  雍黎慢條斯理地用過早膳,方去前廳接了那所謂的急旨。

  兩國談判如之前雍黎所料,還未真正開始便已陷入瓶頸,偏偏沈慕又提了個要求,說什麽既然陳國大軍是敗於宣陽公主之手,還是希望貴國能以宣陽公主為正使,與陳國進行談判事宜。

  畢竟到目前為止也是與上璋敵體的大國,成安帝稍加思索便同意了,所以才有了這道急旨發過來,要雍黎即刻回京。其實雍黎心裏卻清楚,他是希望在年前將沈慕這一行人送回陳國。

  前來宣旨的禮部官員卓進,是新近才擢拔上來的青年才俊,他雖從未見過這個以女子之身翻覆風雲名動天下的宣陽公主,但臨出京時他得了陛下專門的關照,要盛禮恭迎,在親王之上,以雙王之禮相對。

  初初聽到陛下這個旨意的時候,他也是顫然一怔,他雖踏足官場不過兩年,卻也多多少少能感受到朝中的風波四起,能感覺到隱於風平浪靜之下的波濤浪卷。他亦知道,古來榮寵盛極,絕非善事,烈火烹油終會燒出無法控製的綿延火海,這火能將一個屹立百年不倒的世家瞬間夷為廢墟,而曆史的風塵便隨之慢慢侵蝕掉最後一點痕跡。

  不過,她……

  卓進目光微垂,姿態恭敬,而餘光卻落在神姿朗然微微低頭細看聖旨的雍黎身上,他看那女子高華沉和風姿天成,卻偏偏神色間的疏離冷漠完全不是她這個年紀該有的,不由地有些疑惑。

  他覺得這個少女,有種隱於深處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恢弘意氣,往後種種若果真走向了那條不可變的定律,而她或許真能死地重生。

  似乎注意到他打量的目光,雍黎合了聖旨,遞給一旁的連亦拿著,她微微偏頭,道,“我知道了,你回去複旨吧。”

  “下官領陛下旨意,恭迎殿下回京,還望殿下給個明確的章程,好讓下官提前安排。”卓進神色一肅,躬下身去。

  “三天後回京。”

  ——————

  三天後,十二匹平野青纓飛騎穩穩地引著華蓋層層青玄重錦車輿,全副王駕儀仗緩緩行出華陽,車馬行轎漫漫洋洋幾裏,三千護軍開道,皆一色黑甲玄盔,氣勢冷冽凜然。

  而雍黎卻早在三天前就輕車簡從上了路,車隊出華陽城門時,她已經過簡水進了蠡州界內。

  蠡州離定安尚有三城之隔,不過過蠡州城後卻有一條官道直通定安,算來也不過就再花上六七日時間。

  蠡州城中,寬長的蠡安大街上車馬人群如織,沿著大街兩旁攤販櫛比,叫賣之聲此起彼伏。雍黎不甚喜歡這喧鬧吵嚷的大街,遂沿小西河拐上了名曰“西河橋”的高拱橋,西河橋接連了蠡安大街與蠡東大街,比之蠡安大街的人潮,蠡東大街大多是高檔次的酒樓商行等,相對行人好了許多。

  雍黎站在橋上,微微低頭看下麵的清流漣漣的河水,她看到河水裏一輛馬車的倒影,那馬車沿著蠡東大街緩緩行來,然後穩穩停在與這橋隔街相望的一個客棧前。

  她的目光定了定,隨即從水中移開,落在停在客棧前那輛看起來頗為簡素卻著實有些古怪的馬車上。乍一看來與尋常馬車並無太大不同,其簷軸精巧,不知道的人也頂多以為是工匠的奇巧心思。通體青灰的馬車車門車窗都被玄布遮得嚴嚴實實,不同於尋常馬車拱簷立軸的四角方頂,這輛馬車的車頂簷軸微微拱起且更為厚實,而四角微翹以旋木支四軸。

  “殿下,那馬車有些奇怪。”一直跟在雍黎身側的連亦似乎也看出了些什麽,湊近雍黎身側,低聲道。

  雍黎沒有說話,微微偏頭,連亦繼續道,“那馬車不是尋常馬車以木料造成,好像是在四周築了精鐵,再以木質圍攔,表麵看不出來,但車身卻更顯得厚重,所以它的車輪子也鑄了上好的精鐵。”

  雍黎目光始終未曾從那馬車上移開半分,她的注意力未曾在馬車的材質上,而是在與其他馬車那些微不同的頂蓋簷角,她道,“那馬車暗藏機巧弓弩,這種機關之術形製奇巧特別而威力不可小覷,不像我上璋境內匠人所擅,這個時候……你讓他們去查查,那馬車的來曆去向。”

  “是。”連亦應了,又道,“那機關有何機巧之處?”

  “從前見過與這似乎如出一轍的機簧之術,我懷疑一個人。”雍黎語聲淡淡。

  “是誰?”

  “死在九年前的雍家曾經的那枚瑤珠。”雍黎的目光流轉著橋下漾漾的水波,化了一絲莫名的柔和和堅硬,“雍寒玉。”

  “殿下懷疑他沒有死?”連亦愕然,她當然知道雍寒玉是誰,九年前與雍寒洲謀亂為華陽長公主所誅的那個陵城侯。

  雍黎看著馬車那一側似乎有人下了車,因車身阻擋並不能看清那人麵貌,待馬車在酒樓小二接引下移開時,原先車上的人已經進了客棧。

  “不是,我懷疑他的師門。”雍黎慢慢往橋下走,“當年那位雍家的瑤珠師承何人,連我祖父都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能培養出我這位精才絕豔的四叔,他的師門又怎會如眾人所知的名不見經傳?”

  連亦默了默,這事不在她職司之內,也不是她能多問的,她緊跟了上去,“驛館那邊車馬已經安排好了,殿下是在此歇息一晚上路,還是即刻就走?”

  “在這裏停一晚吧。”雍黎停住腳步,指指對麵,吩咐,“就安排剛才那個客棧。”

  連亦很快就照雍黎的意思安排好,當晚簡單地用了晚膳,雍黎如尋常一般早早關了房門在屋子裏看書。

  直到三更鼓起,客棧廊上的燈都已經熄了,雍黎也吹滅屋子裏的燈,她透過門縫看到整個三層隻餘對麵那間屋子仍有細微明滅的燈火。

  合上門,雍黎微微沉思片刻,隨即走到對著後街而開的那扇窗前,她打開窗戶朝外麵做了個輕微的手勢,立刻就有隱於暗處的隱衛閃掠進來,恭敬半跪於雍黎麵前聽候吩咐。

  雍黎指指樓頂,那隱衛遲疑片刻,隨即恭順起身,甚為守禮地攬住雍黎腰身,從窗戶掠出,借著外麵的一株老槐樹使力上了屋頂,準確地找到對麵那間屋子的方位,才小心地將雍黎放下,自己退隱在暗處,等著雍黎傳喚。

  深秋的夜晚涼意逼人,客棧的屋瓦上結了清露,雍黎小心地選了一處略微平坦的地方,毫不在意地盤腿坐下。

  這家客棧隔音的效果不錯,相鄰的兩間屋子之間幾乎聽不到對方的聲音,而屋頂的青瓦卻尋常,所以雍黎才另辟蹊徑到上麵來。她微微凝神,果然聽到下麵有輕微的對答聲傳出。

  兩個聲音,為主那人聲音沉凝微帶著黯啞,從容中顯然帶著幾分迫人的威視。

  “……他在陳國?”

  “是,長楚那邊傳來的消息……,不會有誤。”

  那人似乎哂笑一聲,“我這個師弟……,素來慣會做這等掩人耳目的事,他雖說是去了陳國,但十之**還在上璋……上璋這邊可按我的意思安排了?。”

  “是,主子回去三五個月這裏絕對不會出亂子。”

  “……上璋這邊是我的第一步棋啊,我已經下近十多年,如何能允許一絲突變?如非長楚那邊……,我不會這麽急地回去……”那人停了停,又道,“謝岑那邊我是暫時理會不到了,他若始終是這般清淡無欲的態度,我倒不介意與他無尤。不過……,我有感覺,他會……”

  他最後一句聲音微微低沉了下去,雍黎沒有聽得清,她伸手劃了劃被風吹散的鬢發,眼中晦暗不定。

  “……我是真沒想到,玄紱的那個女兒……,真的是大才,比之她亦不遜色,若這位宣陽公主安心於朝堂,恐怕我所做之事會困難許多。”

  玄紱,是先華陽長公主的字。

  雍黎聽他這句話倒怔了怔,她沒想到自己這幾年隱於封地,刻意的低調竟還是入了他人的眼;她更加沒想到母親竟與這個人也有淵源,能使他以表字相稱。

  “聽聞這位宣陽公主這幾日也已經返京,屬下已經派人密切關注了,主子若有何吩咐,屬下可去安排。”

  “不必……,她回京是與沈慕談割讓賠款之事,我倒想看看……。”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忽地衝外麵厲喝一聲,“誰!”

  雍黎神色不變,給了藏於不遠處的隱衛一個稍安勿躁的暗示,依舊坐在當地分毫未動。

  她雖不擅武功,但也學了些吐納之法,加之她素來氣息較弱,若非內功高絕之人輕易也不會發現她的存在。她想的是,恐怕有人如他們一般,也瞄準了這一行人。

  果不其然,如雍黎所猜測的,下麵門窗開合之後,隨即是踏踏幾人的腳步聲,然後一陣喧鬧,待喧鬧過去之後便是那人屬下厲聲喝問的聲音和客棧掌櫃賠禮的聲音。

  “是我們的不是,疏漏了這些宵小進來,在下已經派人去報官了,必然給各位一個交代,還請寬恕則個,寬恕則個……”

  掌櫃的賠笑的聲音方落,便聽到一聲怒罵,“你這個混蛋,不擇手段滅絕人性,終有一日,天也不容!”

  被製的那人聲音高亢尖銳,仿佛是女子的聲音,不過那聲音聽來著實怪異,仿佛被捏了嗓子的鵝,隨著她怨毒的詛咒言辭,愈發襯出幾分讓人毛骨悚然的陰冷出來。

  下麵似乎靜了靜,然後雍黎聽到那男人對掌櫃道,“她與我有幾分舊怨,一直尾隨我而行,不關掌櫃的事,掌櫃的若無其他事,這人就交給我處置,如何?”

  掌櫃的自然滿口答應著離開,片刻之後重歸寧靜。

  “如何?”他看著對麵女子掩在發間一直蔓延到脖頸以下的疤痕,那般猙獰的疤痕毀了這個女子所有的青春與榮光,他冷凝的目光裏隱有些疼惜,而語氣卻一貫冰冷,“這是第三次,你以為若我想殺你,你還能活到現在?”

  那女子抬起頭來,覆了半邊臉的疤痕絲毫不掩她眸光的清冽,那清冽中哀痛死灰之色盡顯,她看著那人,唇齒間一字字刻出刀鋒般的怨毒,“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