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徐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4102
  雍黎在府裏養傷的這幾日,雍寒山也在自己院子裏調養。許是知道雍黎並不怎麽想見他,雍寒山也沒有出現過,隻是每天派人來問候一聲,偶爾有些他覺得雍黎該知道的消息也專門遣人送過來。

  沉檀院前桂枝深處有一處臨水的觀景台,凹凸不平的青石台階慢慢深入水裏去,雍黎這兩日倒是頗喜歡在這裏坐著,午後林軼來送消息的時候便又是在這裏尋到她的。

  “聽王爺說,殿下下月要先回華陽?”林軼在一旁站著,看著盤腿趺坐低頭看文書的雍黎,知道她不會搭話,又道,“王爺的意思是令屬下護送您。”

  “將我書房桌上青木描金的盒子取來。”雍黎頭都沒有抬,淡淡吩咐。

  林軼不解,一旁明絳卻屈了屈膝,應了聲是。

  雍黎抬頭瞥了眼有些尷尬的林軼,“我暗中也有不小的勢力,你應該也看得出來。”

  “是,那日在祈麟山崖邊出現的那群人,我想應該不是華陽那邊的人。”林軼一怔,隨即肅了肅神色,回答。

  “林軼,你是文武皆善的青年才俊,今年應該也有……二十二歲了吧?你可有想過要做什麽?是參軍,還是出仕?”雍黎偏頭問詢,神色間倒是沒什麽異常。

  林軼遲疑,不知道該作何回答,他自幼隨父親長在璟王府,覺得如父親一般一生追隨一人也是一生的幸事。當初雍青陽還在的時候,他曾為有一日能站在這個端方從容的璟王世子身邊而努力;而如今,從四年前折服於雍黎的風華手段,他覺得如今這個璟王府的繼承人比之當年的璟王世子有過之而無不及,似乎從那時起,他就決定以她為主了吧?

  “怎麽?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雍黎站起來,手上居然還捏著一支女子用的銀簪子,她看著林軼的雙眼,笑道,“有件事想讓你去做,卻不想輕易做主了你原本的人生,你盡可想想,給我個答案吧。”

  “屬下願追從殿下。”林軼沒有絲毫猶疑地,看向雍黎的目光堅定而虔誠。

  “你不必這般快地回答我,人之一生,總該給自己選擇的餘地。”雍黎的語聲悠悠長長,她想起當年自己的選擇,從踏出定安的那一刻起,她便沒有給自己選擇的餘地。

  如今想來,後悔嗎?

  不悔。

  雍黎淺笑著微微抬起頭,看到天邊長空一線鴻雁飛過,翩影驚鴻。

  “屬下言出不悔。”林軼恭敬地伏下身去,端端正正地行了稽首之禮。

  “那好……,你起來。”雍黎似乎早就猜到他的決定,接過明絳剛送過來的描金盒子,“你拿著這個盒子往西川談州一趟,去見一個人。”

  對上林軼不解的神色,雍黎手指在盒子上緩緩敲了兩下,“我暗中那股勢力分四脈,前些時候南脈策主叛附,南脈上下清洗後卻沒有合適的人統領,我覺得你可以,你帶著盒子裏的東西過去,能不能留下還要他說了算。”

  “是。”林軼恭敬接過盒子,盒子上還躺著方才雍黎拿在手裏的銀簪,他這才看出這簪子似乎是開盒子的鑰匙。

  “殿下……”

  林軼似乎還想問什麽,卻被雍黎淡淡打斷,“他叫元濯,若他留下你,你自然會知道一切。”

  雍黎沒看一眼還有些神思不定的林軼,微微張開手,任明絳給她理了理有些褶皺的袍袖衣袂,道,“隨我去趟王軍大營。”

  璟王的五州封地,除了各州按製應有的守城軍,另有十二萬王軍分處各州營地,其中平皋北營人數最多有近五萬軍。

  幾個月前與陳國的那一戰調的就是平皋和信州的軍隊,兩個月前戰事結束後,戰場處置等一應戰後之事就直接交給了信州軍,平皋這幾萬人馬便班師回營了。

  雍黎素來不怎麽管璟王軍內部的事,什麽軍事體製,兵力訓練,軍職任免,馬政保障等等她從不插手,不過這次王軍編製大改是她首提的,而且整改重點就在這平皋北營軍,她無論如何也該去看一下的。更何況,戰後王軍回營,她這個主帥就沒有出現過,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屬下聽父親說過關於兵製編製整改的事,這次似乎動作挺大,將原先十二萬王軍一體上下所屬層層集權的兵力分散開來,兵力三分。”林軼帶了十來護衛,放馬慢慢跟著雍黎而行。

  “林先生今日在北營?”雍黎將韁繩在手上繞了繞,問。

  “北營軍這邊已經初步穩定,父親昨日去了信州,除了查看信州三萬編製的情況,還有降兵戰俘需要安置。”林軼疑惑問,“父親沒有來找過殿下?”

  “找我?”

  “是關於雁元關那邊,陳國的那個韓將軍。”林軼想起前兩日自家父親說起這人,還頗為讚歎,隻是看雍黎對這個陳國將領的態度不同,似乎想要保他的樣子,頗有些擔心。

  “說起這件事,陛下那邊給了旨意,陳國被俘的一應主將副將暫時押送回京。你這兩日盡快往談州一趟,隨後便往信州,那些人你親自帶人押送。韓附北剛毅忠直不可折辱,你看顧著些。”將到營前,雍黎停了馬,看著守衛森嚴的營地大門,緩緩道。

  “是。”

  林軼抱拳應了,又忙下馬替雍黎牽住馬頭,伸手欲扶她下來。雍黎沒搭他的手,一個飛身便輕盈地下了馬。

  雍黎雖不怎麽來王軍,但她也指揮過璟王軍幾次,璟王軍上下也都識的她,她方至營前,便有副將帶人來接。

  她看來人是戊己營副將高胡安和璟王身邊的親兵護衛,問,“王爺今天也來了?”

  “是,王爺早上就來了,這會兒正與諸將議事。”

  雍黎遠遠看了眼營內似乎多了幾千騎兵,微微沉眸,緩緩道,“還有誰在這裏?”

  “還有徐圖徐將軍,徐將軍協助處理信州事畢後班師回朝,恰從平皋經過。”高胡安拱手而立,恭敬回答。

  雍黎方才步伐不停,聽了這話倒頓了頓腳步,她挑挑眉,淡淡道,“我去壬癸營看看,徐將軍若閑了,請他來見我。”

  “是,末將遵令。”

  雍黎與徐圖之間,除了八年前她勸服徐圖引兵阻截陳軍殘兵的那次見過一麵,也就這次他奉命前來相助自己退陳才算再見。他原本也是華陽軍麾下的副將,因八年前那次他順利阻截陳軍,得了陛下的眼,漸漸被提了上去,他也算是內外兼修的一個青年將領,勇力謀略不缺,去年領了靖節軍主將一職。

  雍黎在壬癸營巡視一圈後,問了相關將領編製整改的一些情況後,漫步走到校場,看著遠遠便候在壬癸營校場的徐圖,一身輕甲的中年將領負手賞看武器架上的兵戟刀戈,見雍黎過來忙迎了過來,以軍禮相見,“末將見過宣陽殿下。”

  “徐將軍無需多禮。”雍黎伸手虛扶,笑意微微,“雁元關之戰勞將軍千裏奔波前來相助,之前在戰場無暇與將軍深談,今日有暇,將軍可願與本宮敘敘舊?”

  “自然不敢推辭。”徐圖也笑答,“末將八年前也與陳軍交過手,陛下原本是派末將領靖節軍出征的。但殿下之前怕靖節軍千裏行軍有傷元氣,上書陛下帥璟王軍出征,末將又想到此次陳軍副將關亭是八年前陳軍大將關祝之孫,末將之前跟隨華陽長公主多年也算頗為了解關家的戰法,遂自請來相助殿下。”

  “也虧你來了,不然這場戰事還得再拖些時日。”雍黎微笑如常,“這戰事也結束了許久,本宮原本以為你早些時候便已回定安的,怎麽耽擱了這麽長時間?”

  “這是陛下的意思,陳國窮兵黷武,陳帝更是空有野心,陛下擔心陳國會再次增兵,命我在信州守上兩個月,前些日子收到陛下旨意才準備回朝的。”徐圖答。

  “你還是早些回去的好,平皋這裏不是你能久待的地方。”雍黎點點頭,伸手一引,與徐圖沿著校場邊緣慢慢地走。

  徐圖落後一步跟上去,笑答,“從信州過來臨時在這裏落個腳,也是想見見殿下的意思。也沒什麽能給那些禦史朝臣說道的。”

  “你掌著十萬靖節軍,非比尋常,一旦行差踏錯後果不堪設想,萬事還是注意些的好。”雍黎溫聲告誡,先不說徐圖曾經與華陽與母親的淵源,單說他能力性情,雍黎就不希望這個耿直得太過的將軍被卷入朝堂暗流,毀在各方勢力相鬥的陰詭手段中。

  “末將多謝殿下提醒。”在朝中摸爬了這麽多年,便是再怎麽耿直,徐圖自然也知道雍黎話中的意思,心下也感謝雍黎直白的勸告,“聽說陛下下了明旨,召璟王爺回京,殿下與王爺在藩幾年也該回京了。”

  “是,該回京了,本宮這十幾年大半時間都生活在定安,早視定安為故鄉。”雍黎淺淺地笑,語意中不無微露的惆悵。

  徐圖似乎這才注意到這個天之所縱的宣陽公主,掩在璀璨明麗光華之下的,不過是個十多歲的纖弱的孩子。

  看著雍黎清瘦的背影,徐圖似乎覺得,當年那個仗劍步入營帳的孩子,繪輿圖,析兵力,解戰局,握人心,言辭明利,思緒通達,意氣飛揚,僅用一炷香時間便能說通自己出兵的那個孩子,與眼前這個名傳天下的宣陽公主漸漸重合起來。

  他不免心下歎息,那瘦弱的雙肩擔了多少盛名榮耀,便擔了多少責任磨難。上璋世家貴女像她這般年紀的大多議親論嫁,就連自己的女兒前些時候也定了人家,而這位宣陽公主擔著華陽的封地,又承著璟王府的後嗣,恐怕這一生都不可能嫁人成家。這次大敗陳軍,陛下定有封賞,但封賞再重,於她而言怕是更加沉重的負擔吧?

  雍黎是沒想到這個她家母親曾經的舊屬正為她的婚事浮想聯翩,她也從未想過自己會嫁人,也從未想過若有一天塵埃落定之後自己會如何。

  她側身看神思不屬的徐圖,道,“當年大帳中鳳歸無禮之處,還未向徐將軍致歉。”

  “不敢不敢。”徐圖忙拱手彎下腰去,“當年殿下一番嚴詞剖析,末將折服得很,殿下大才,末將慚愧。末將也感念當年華陽長公主的賞識之恩,和殿下賜予的那次機緣,卻遺憾不能予殿下報答……”

  “徐將軍無需想著報答,我向母親當年既看中了將軍,自然是看中將軍的品性才能,母親在風華最好的年歲將性命獻給了上璋,也望將軍能不遺餘力護佑上璋。”

  有風徐徐地吹過來,吹得雍黎衣袖展了展,忽又道,“聽說你女兒許了人家,是兵部尚書紀博方家的次子?”

  她想起之前無意翻到的未晏送來的消息中似乎有這麽一件事,像這類事一般也送不到她的案頭,即便下麵的不小心夾帶過來,連亦或覓鐸也會剔了出去,因此當時瞥了一眼便沒放在心上,這會兒見了徐圖方想起來。

  “殿下如何知道……,小女年初方與紀家行了文定之禮,預備著明年開春成禮的。到時殿下若在定安還望殿下賞末將一個麵子,去吃杯喜酒。”徐圖這般回答,心下卻奇怪,在朝的官員間互有往來,知道他家女兒許了人家預備著完婚的事倒也不奇怪,隻是素來傳聞清冷孤絕的這位殿下怎麽會理會到這件事?

  “若有閑暇,本宮自然叨擾。”雍黎微微點頭,複又從袖囊裏取出一個信封,“徐將軍麵見陛下時,可否替本宮代為呈上?”

  注意到徐圖的神色,她又加了句,“不是什麽密折,隻是家書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