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雙謀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420
  “殿下與王爺父女還真是心有靈犀,方才王爺也讓末將帶封信的,也說是尋常信件不方便從通政司走。”徐圖接過去,朗聲笑道。

  雍黎聽了眉頭微微一揚,也不多問,卻見方才遠遠候著的林軼疾步過來,拱手朝他二人行了禮,道,“王爺請殿下去趟主營,那邊似乎出了些事。”

  “嗯,我這就過去。”雍黎心下奇怪,卻沒有多問,與徐圖招呼兩句,又交代侍從好生安排了,方與林軼離開。

  在路上雍黎已經聽林軼大概說了主營那邊的事。平皋璟王軍的防衛素來森嚴,內部保密也頗為周全,一般情況下是沒有人敢正大光明地在營地周圍閑逛,即便想要暗中潛進探秘一二的,也要看有沒有那個本事。

  但今日在主營周圍卻抓到了兩個人,行跡鬼祟,說是山裏的獵戶,出來打獵迷了路誤闖進來的。雍黎嗤之以鼻,這樣的鬼話也說得出來?

  “王爺審了,那兩人嘴硬得很,不過後來一人無意間透露,似乎是定安那邊的。”

  林軼引雍黎進了主營較偏的一處院子,院子門口守了四個士兵,待進了院子裏麵又有十來個全副甲胄的士兵。守在房間門口的一人見雍黎來了,忙取出鑰匙開門,一連開了三道門,方出現一處暗室。

  暗室往地下延伸,每隔十來步便點著一盞油燈,雍黎踩著石階下去,不多一會兒便見著燈火通明的地方,出了端坐的雍寒山,還站了十來個人,皆是軍中的上層將領。

  那幾人原本都看著被纏綁在刑架上的兩人,見雍黎來了都拱手以軍禮相迎,雍黎帶著一絲清涼的笑意點點頭,朝雍寒山欠了欠身,“父王。”

  雍寒山應一聲,抬抬手,站在他身側的一個副將忙將事情經過從頭到尾完整地講了,雍黎安靜地聽著,目光卻停留在刑架上確實是一身獵戶裝扮的那兩人身上,尤其在他們的鞋子上落了落。

  待那副將說完,雍黎見地上似乎有些血跡,積血裏隱約還有兩顆什麽東西,她指指地上問,“這是什麽?”

  “這些都是死士的手段,行事之前在身上藏了毒藥,一擊不成吞藥自殺。”雍寒山解釋道。

  雍黎一笑,她自然知道這個,隻是覺得不知是這兩個人太蠢還是他們的主子太蠢,既偽裝了獵戶,又何必多此一舉藏著毒藥,不是刻意暴露行跡?

  她這般笑著,不顧林軼的阻止,便籠著袖子慢慢走近那兩人,在三步之外停住,淡淡開口問,“你們從定安來?你們主子是誰?”

  那兩人看著這般輕飄飄走過來的女子,對上她的目光,隻覺得滿心生了涼意,左邊身形微瘦的那人咬了咬牙,“我不知道你們說什麽,我們真是山中的獵戶啊,那藥是毒獵物的。”

  那人話音方落,雍黎一笑轉身,道,“西川,沛州。”

  她這幾個字在安靜的地室裏尤其落地有聲,身後兩人不可置信地抬起頭,掩在目光深處的驚恐慢慢流露出來。

  雍黎似乎完全沒有注意那些神色各異的將領們探尋的目光,緩緩道,“更具體一點,應該是沛州東北方向,與熙州交界的丘陵。”

  方才聽他們開口的第一句話,她就知道這兩人不是從定安來,盡管定安官話說得再像再流暢,她還是從語句轉圜之處聽出了一絲屬於偏北地區的方正。

  而她走近那兩人,聞到那兩人身上明顯的汗味,比尋常人大量出汗後的氣味更帶著一絲酸濁,她有此猜出這兩人從西川沛州來。沛州地勢水文特殊,濕氣較重,那裏的人為祛體內濕氣,喜歡在吃食中加上大量當地特產的花椒,這種花椒長期吃了便容易出汗,而且汗氣酸濁。

  至於她確定是沛州與熙州交界的丘陵,則是因為,那兩人鞋子上沾的一點黃白色的膠質。那是沛州那處丘陵特產的一種秋足草的汁液,行走時一不小心沾上,便是用水也洗不掉。

  “西川?果然如此。”雍黎的一番佐證,確定了雍寒山之前的猜想,心下已有打算,他站起來,不甚在意地交代,“這兩人不必審了,殺了吧。”

  雍黎沒說話,目光卻在地上的兩顆丸藥上停了許久,她隨手從桌案上拿了張紙,將那兩顆藥包起,拿在手上看了看。

  忽道,“等等,這藥有些奇怪。”

  雍寒山接過一看,果然,這藥丸擦幹淨後外表紋理如同打磨後青檀木,質地比之一般丸藥的鬆散要堅硬許多。雍寒山看了片刻,突然目光一凝,似乎想起什麽,他將那兩棵丸藥收好,拉過雍黎道,“這毒藥似乎在哪裏見過,你隨我回府看看。”

  璟王府東苑慕古齋是雍寒山的書房,與雍寒山起居的主院以一條步廊相連,再穿過一個月洞門便到了。雍寒山素來批閱公文都在此處,因此守衛極為森嚴,尋常人輕易進不得。

  雍黎卻知道這書房內裏藏了一間暗室,那暗室她沒進去過,不過想想也知道裏麵藏著的應該是她母親留下的東西。

  雍寒山隱入屏風後,雍黎便沒跟進去,她站在外間等著,一眼便注意到,桌上一個做工尤為精致的楠木錦盒。將那盒子拿在手裏,她手指挑開滑扣,打開蓋子後便看見裏麵一串鶺鴒香珠串,暗紅的色澤尤為清潤,氤出的藥香清淡而不刺鼻,聞著極為舒坦。

  雍寒山也托著個盒子從屏風後轉出來,見雍黎看著那串鶺鴒珠發呆,嘴角卻隱出一絲譏誚來,他將手中的盒子擱在桌上,漫不經心道,“那是定安那邊送來的,今早方到的。”

  雍黎似乎也注意到她父王眼裏的譏誚,她隨意地合了蓋子又擱到桌上,心下卻也覺得成安帝這一舉動做得不甚厚道。

  鶺鴒,隱喻兄弟。成安帝千裏迢迢大張旗鼓地派人送了串鶺鴒珠來,即便有安撫璟王府之意,也告訴別人視雍寒山如兄弟的意思,但最終不過是在璟王府盛名榮寵之上再加一重罷了,除了為璟王府招忌再無其他好處。

  更何況黎緗與雍寒山這對昔日情同手足的兄弟,總所周知早就決裂於八年前,如今黎緗再送這串象征兄弟情深的鶺鴒珠來,於雍寒山看來,可不是諷刺嗎?

  “是個好物件。”雍黎將有些凉的手指往袖子裏藏了藏,想起也是今早未晏以最快的渠道送來的消息,冷笑道,“有件事,我想父王應該也願意聽聽。幾日前,陛下以康郡王黎賢巧取豪奪胡作非為的原由,下旨斥責,又罰了半年俸祿,最後斥令回府閉門思過三個月。想來這巧取豪奪的罪名用著著實好過毒殺親王離間君臣的罪名,這應該就是給您的交代呢。”

  “哼,閉門思過?倒真給了他暗中動作的機會,今日這事應該又是他弄出來的。”雍寒山將從密室裏取出的盒子打開,裏麵整整齊齊排了二十來個小藥瓶,他手指一一略過那些藥瓶,道,“我原以為黎賢是個空有野心卻無謀略的小子,卻不想觀她這兩次作為,離間人心這一計使得倒不錯。”

  光看這計謀,他確實使得不錯,若非是用在璟王府身上,恐怕也就讓他成功了。

  不過……

  雍黎微微沉思,“黎賢沒有這般謀略,他背後有人指點。”

  “哦?那在你看來是誰?”雍寒山拿了個外繪海棠的小瓶子出來,問。

  雍黎沒有回答,清清涼涼地看過去,雍寒山將瓶子裏倒出的藥和之前撿起的藥一起放在掌心查看,驚訝地發現這兩粒藥色澤質感幾乎一樣,甚至連氣味也不差分毫。

  雍寒山將藥遞給雍黎看,解釋道,“這裏的二十幾種藥皆是各地所出難得的毒藥,其中也不乏天下排得上號的那幾種,都是你母親從前搜羅累積下來的。裏麵大多都便條記載了名稱、來曆、配方甚至解藥,不過也有部分記載不詳,比如這一瓶,就隻配了解藥在旁邊,其他的一概全無。”

  雍黎仔細又看了看那匣子,分類擺放似有規律,雍寒山卻又道,“不過看這之前擺放的位置,這藥似乎來自長楚。”

  長楚?

  雍黎微微皺眉,原本之前雍寒山中毒,離間成安帝、昌王和璟王之事,算是在璟王府不予追究的默許態度下,被成安帝壓了下來。但這次派人來查探璟王軍軍營一事,明顯是想讓璟王府的矛頭指向成安帝,是想讓璟王府覺得成安帝對自己起了懷疑忌憚的心思,如果不是璟王府向來通透,一旦入了彀中,恐怕最後還真會嫌隙難除。

  而這一計顯然也埋了退路,如果璟王府看出其中謀劃,必然會查出那兩人是從西川來的,即便最後不能讓璟王與成安帝生了嫌隙,退一步讓這兩個上璋最有權勢的親王互生忌憚,兩兩相爭,豈不更好?

  果然又是一個一見雙雕的計謀!

  雍黎目光泠泠帶著秋日清晨的寒霜,黎賢,若你真與長楚有所勾結,以致我母親以命護下的上璋動蕩分崩,我定不饒你!

  “今日這件事,就此壓下吧。”雍黎不近不遠地持禮有節,“辛苦父王周全處置。”

  “這事確實要壓下,且今日徐圖也在營中,看來我還需回營一趟。”雍寒山將匣子又重新收好,朝雍黎道,“崇大夫說你身上這些內傷外傷的,還是需好好將養些時日,你這些日子多在府裏休息,即便有事處理也不急在一時,況且還有為父在。”

  “是,多謝父王關懷。”雍黎恭敬應答,退了出去。

  雍寒山看著雍黎消失在門外的背影,有一霎間覺得心酸莫名,似乎他們父女二人,隻有在談論正事的時候,才能有片刻平靜怡然的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