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玉碎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4948
  之前在湖邊見到的那兩個女人,雍黎讓人把人趕走後就徹底忘在了腦後,她原本以為這幾個女人應該還像往年一樣安分守己的,卻不想這兩年方來的這個還真是胸大無腦愚不可及,不過仗著有孕就敢鬧到這沉檀院來。

  “還要我教你們?趕出去就是。”雍黎翻書的手沒有停,卻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可是蔣美人畢竟有了身孕,她直往裏闖,奴婢們也不敢太用力攔。”前來稟報的小侍女很是為難。

  “這蔣氏怎麽進府的?”雍黎手指在額間觸了觸,問侍在一旁的明絳。

  明絳想了想,道,“是去年初進來的,據說好像是昌王送的,是昌王一個受寵的妾室的妹子,具體什麽情況,奴婢也說不清楚。”

  雍黎泠然一笑,語不驚人死不休,“那孩子,是咱們王爺的嗎?”

  她這話說出來到不是相信雍寒山,而是相信母親罷了。別人不知道,但她卻知道以母親在她那個父親心中的地位,絕不可能留一個不是母親血脈的孩子在。

  她這話一出,不僅明絳,連覓鐸也怔了怔,雍黎卻毫不在意,她的手指沿著書冊的邊沿劃了劃,漫不經心道,“既然來了,本宮便下去看看。”

  色媚嬌怯的白蓮花兒被兩個侍女阻在主廳的門前,一見著那邊樓梯上款款下來的雍黎,目光亮了亮,隨即又斂了下去。

  她見到雍黎的容貌時心已涼了大半,從前聽說華陽長公主貌美是上璋的傾城明珠,她還不以為意。她自負貌美,得遇機緣進了璟王府,也聽過璟王癡心,心裏卻想著也許有一日能取代了華陽公主在璟王心中的位置。但今日見了雍黎,便知華陽公主容貌之殊麗,忽然便覺得原來自己一直自恃的東西,竟然這般不堪一擊。

  蔣氏忙上前幾步,擺了最柔的姿態微微屈膝行了個禮,“妾見過殿下。”

  明絳見她那般作態翻了翻白眼,心裏不喜,嘴上便嗆道,“蔣美人來王府也有快兩年了,莫非連府裏的規矩都沒學會?公主殿下位比親王,以美人你的身份當行跪禮正拜,以這屈膝禮出現在殿下麵前,美人你,委實不知輕重了些。”

  “殿下,妾,妾隻是……”柔弱的蔣美人立刻就含了滿眼的淚,“王爺這幾日病地厲害,殿下回來也該去看看王爺,畢竟,畢竟……”

  蔣美人哽咽地語不成聲,拈著帕子低頭擦眼淚,有意無意露出頸間紅繩懸著的一枚黃白岫岩玉的平安扣。

  雍黎原本隻是遠遠地負手而立,麵無表情地看著這女人,卻在看到那平安扣的時候目光一凝,她慢慢踱過去,眼睛卻一錯不錯地盯著滑出她衣領的平安扣。

  大抵是她的目光冷厲迫人了些,蔣氏驚得往後退了兩步,恰好絆在門檻上,若不是身後侍女扶著,怕是早摔了出去。

  “你,你做什麽?”蔣氏倚著侍女,驚恐地看著漸漸行近的雍黎。

  雍黎似乎完全沒把她的驚恐當回事,伸手一扯便將她壓在門沿上,隨即右手卡上了她的脖子,左手一帶便將那枚平安扣帶下來。

  “這平安扣哪裏來的?”

  雍黎的目光含了冰雪,和那麽未斂的殺意,蔣美人嚇得說不出話,而雍黎顯然也沒那耐性等她,手上便加了力道。

  “你,你不能殺我,這是……是王,王爺,賜的。”

  “他會將這個賜給你?”雍黎冷笑愈深。

  “阿黎。”

  從前院長廊繞過來的雍寒山,一抬頭便見到此處場景,忙喚住她。

  “璟王爺,你來得真是時候。”雍黎抬頭看著走來的自己的父親,笑意清淺,嘴角卻勾出毫不掩飾的譏誚,“真抱歉,手滑,險些傷了您的愛妾。”

  她雖如此說,手上的力道卻絲毫沒減,隻是微微直起身平視雍寒山。

  被她清清淡淡的目光看著,盡管這目光淺淡如水如他此生摯愛的女子,雍寒山竟在這樣的目光下生出幾分寒涼的感覺,他心內漸漸湧出苦澀交雜。

  “王爺,救救,我,救——,咳咳……”蔣氏奮力掙紮伸出手去,仿佛要抓住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阿黎,你……”雍寒山絲毫沒有理會哭得梨花帶雨的蔣美人,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完,他苦笑,到如今對這個女兒,即便知道她受傷歸來,自己卻連一句關心的話都說不出。

  他暗歎口氣。

  阿絡,阿絡,原是我對不起你。

  我們的女兒,但望你佑她平安吧。

  他看著雍黎,靜默半晌,心內歎了口氣,最終道,“她還有些用處。”

  “好一個嬌嬌怯怯的美人,王爺心疼了?”雍黎鬆了手,立即就有侍女送上幹淨的濕毛巾給她擦手,她自始至終連一個嫌惡的眼神都沒有丟給癱軟在地的女人。

  “還有件事想與王爺說說。”雍黎將那枚平安扣托在手上,“母親的東西,不是誰都能碰的,王爺下次再要送什麽給哪個鶯鶯燕燕,還是弄清楚是什麽東西的好,否則我不介意再送上一杯毒酒。”

  那枚平安扣初看在雍寒山眼裏的時候,他有些驚喜也有些詫異,不過看著眼前這情景頓時也明白了大半,當下落在蔣美人身上的目光便帶了淩厲的刀鋒。

  這平安扣原本是係在一塊紋理精致的細薄的奇楠木上做書簽用的,當年華陽長公主看書時也喜歡用這片書簽,華陽公主去後,雍寒山便隻能從妻子留下的這些物件中追憶往昔。他之前在府裏的書閣裏看書時便用著這片書簽,後來急著處理軍中急事便忘在了那裏,隔了半日再去尋的時候已經尋不到了,他那時還懊悔了許久,卻不想今日在這裏出現,還實實在在的握在了雍黎手裏。

  “阿黎,我不是……”

  雍寒山急於開口解釋,卻被雍黎打斷,“母親素日積而能散的性子,遇著合自己眼緣的人,哪怕是街邊乞丐她也能舍了自己珍愛之物,但你覺得她會願意她的東西今日落在一個以你的妾室自居的女人手裏?”

  她目光微轉,在癱軟在地的女人身上落了落,“這東西在這女人手裏這些日子,想來母親會覺得髒了,莫若毀了罷了。”

  雍黎微微伸出手去,蒼白毫無血色的掌心靜靜躺著那枚黃白色岫岩玉平安扣,質地凝重色澤溫潤的老玉襯得她手指修長。她似笑非笑地看著雍寒山的眼睛,手掌緩緩傾斜,那枚平安扣頓時自她掌心滑了下去,啪地落在青玉石鋪成的地麵上,又瞬間彈起,幾番起落,最終裂成兩塊,靜靜躺在地上。

  雍寒山閉了閉眼睛,心中思緒翻滾,再睜開眼睛時他在自己女兒的眼中看出了決然,寧為玉碎的決然。

  這一刻他知道,他的阿黎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抱著他的膝蓋細細淺淺喚她“爹爹”的小女兒;這一刻他終於知道,也許有一日,她真的會如她母親一般棄自己而去。

  “王爺,王爺,公主要殺我,我的孩子,您救我,救我……”許是被玉碎的聲音驚著,好容易逃得一命緩過神來的蔣美人撲到雍寒山腳下,扯著他的衣袖,哭得很是千嬌百媚。

  雍寒山嫌惡地抽出袖子,瞥一眼匍匐在地上的女人,冷冷道,“陛下親封的公主,我璟王府的繼承人不是你能毀謗的,她若想殺你,也是你的榮幸。”

  他的語氣著實沉冷,蔣美人嚇得身子顫抖,卻也不甚甘心,“王爺,我肚子裏也是您的孩子,公主要殺死她的兄弟!”

  “住口!”雍寒山俯身掐住她的下巴,“別太把自己當回事,這孩子你若不想生就別生了,滾回你自己院子裏去!”

  他話音剛落,門外立刻就有兩個五大三粗的嬤嬤進來將蔣美人架了出去。

  雍寒山裝作沒有注意到雍黎麵帶譏誚的神色,走進來在一側的軟榻上坐下,“聽說你身上受了些頗重的傷,可好些了?崇大夫來看過沒?”

  “謝父王關心,鳳歸甚好。”雍黎將擦手的毛巾遞給侍女,籠著袖子微微傾了傾身子。

  “你這次著實胡鬧了些,一聲不響從雁元關離開,又消失了這一個多月,連個消息也不送回來,宣州那邊的水災哪裏用得著你煩神?”雍寒山放緩了聲音,一如尋常人家父親對子女滿含關心的溫和斥責。

  “是,父王之責,鳳歸敬受。”雍黎麵無表情地抬手行了一禮。

  雍寒山看了眼雍黎固執疏離的神色,暗自歎息一聲,轉了話題,“昌王回京了,你知道的吧?”

  “璟王府的情報向來準確迅速,這些消息還需從我這裏確認?你有什麽事,明說就好。”指指地上的碎玉,讓侍女撿起來沉到垂陽湖裏去後,雍黎揮手讓她們退下。

  “西境情勢絕非表麵的風平浪靜,黎紹選擇在這個時候回京十分異常,我知道你在西川也安排了人,所以你讓你的人注意些西川動向。”雍寒山見她麵色平靜,繼續道,“我知道你做事向來周全,但是西境之重不同他處,你要放在心上。”

  雍黎坐在窗前的矮榻上,一手攏在袖中,一手持小火剪撥弄著小茶爐裏的火炭,她神色平淡,氣度朗然,在雍寒山看來卻漸漸遙遠。

  當年的那個孩子,燦爛明朗,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變得這樣雲淡風輕,這樣無喜不悲,這樣,高遠朦朧不可觸摸?

  “還有,韓附北將軍的事,你立刻抽身,不許再插手。”雍寒山想到那日收到的消息,想到璟王府如今的處境,不免多關心了些。

  “我的事,不勞王爺掛心。”雍黎擱下火剪,小心地將茶壺擱到茶爐上,語氣卻依然是清清淡淡,帶著慣常的客套疏離。

  “我是你爹!你就非要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

  雍寒山一拍桌子,語聲高了些。

  “我們之間隔著母親的命,隔著兄姐的命,我的父親,你要我以什麽樣的態度對你?”雍黎淡然回首,語帶嘲諷。

  “當日裏,母親臨走時,你答應她的事,你許給她的承諾,到如今,可還記得幾個字?我答應了母親,不會恨你也不怨你,所以,別逼我。”

  雍寒山默然不語,阿黎說得沒錯,如今八年已過,每每輾轉夢回是白雪中泣血成海,風華絕代的女子淺笑走來,他次次伸手挽留,卻最終接了一手妖豔鮮紅的血。

  阿絡,我答應你的事,終究還是食言,除了年年雪後替你埋一壺酒,我竟什麽都不曾應諾,我答應過你此生不她娶,我答應過你此生用全部的愛護佑唯一的女兒平安順遂,我答應過你護持他江山永固。

  雍寒山神思悠遠,見雍黎移過目光來,方道,“因為今年要回京,我打算提前下個月初去平野,平皋這邊的事我讓林棹安排,你身體不好不要你操心。還有,原本你是打算回華陽的吧?因林棹一封急件你馬不停蹄地就趕回來,華陽那邊可妥當?”

  “無事,我下個月提前出發,先往華陽一趟,然後直接往定安去。”雍黎抬袖抹了抹鬢角,微微斂了方才的怒意,平靜道。

  “也好。”雍寒山想了想,“你祖父下月初十左右回來,你接了你祖父再回華陽。”

  “我要去趟將靈山,祖父那裏我安排人去接。”雍黎語聲平淡。

  今年的雪下得大,冬至也快到了,她知道雍寒山是想去平野祭奠母親,也沒有多說,母親至死都對他眷戀不舍深愛不悔,她獨自沉眠在平野廣闊的草原,想必也是期待與他這一年一次的相見的吧。

  雍黎有些孤清的神色落在雍寒山眼中,他道,“今年你隨我一起去平野,可好?”

  雍黎神色淡淡,雍寒山選擇雪後冰野祭奠母親,是因為那年白雪茫茫中母親的血是他一生的噩夢和永世的追憶;而雍黎卻選擇在春暖花開的季節,為母親墳前種上一株杏花,母親其實並不見得多喜歡杏花,但她卻記得母親最愛在半隱湖畔的那株老杏下煮茶。

  “母親喜歡雪後曠野疏朗,卻不願我見其蕭瑟悲涼,我去將靈山看看大姐大哥。”她很果斷地拒絕,忽然轉念,又淡淡添了句,“當年的棠庭蒼何醉你帶一壺去,母親定然歡喜。”

  外麵的風微緊,卷來一陣濃似一陣的桂花香,隱隱聽見院牆外敲打桂枝收集丹桂的侍女的輕笑交談聲,雍黎想起曾經似乎也是這樣與母親采集丹桂來釀酒的,不由地笑意溫和了幾分。

  她微微偏頭,問雍寒山,“我看父王今日的情況,怕是身上的毒清得差不多了吧?關於這件事,您不與我說說您的看法?”

  “說什麽?我能想到的你也想得到,你會做的選擇也是我的選擇。璟王府樹大招風卻非一日之因,這件事就這麽招招搖搖地傳出去,再模模糊糊心照不宣的壓下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雍寒山見她有些試探的神色不由有些心酸,明明是自己的女兒為什麽卻和別人更親?這個時候心心念念的卻還是確認自己對那人的看法。

  “璟王府和華陽府如今的處境,我已有辦法暫緩,璟王軍編製的整改還請父王盡快完成。”雍黎起身往屏風後的書架上取了一疊不甚厚的紙箋,遞到雍寒山麵前,“這是祝詞送來的,華陽軍整編預期的條陳,雖非最終確認的編製,但大體也差不了多少。您雖素來不插手華陽事務,但這次璟王軍與華陽軍同時整編,關於華陽軍的事您還是多少該知道些的。”

  雍寒山接過來略翻看了下,心中也有了大概,他從年初便聽說雍黎著手華陽軍整編事宜,當時就知道她是在鋪一條臨時的退路,所以雁元關一戰大捷後,他便也緊鑼密鼓地開始整編璟王軍軍製。

  “父王還有其他事?若沒有吩咐,鳳歸便告退了。”

  雍黎看著雍寒山看著手裏紙張微微沉思的樣子,反正該說的說完了,她提著小茶爐上已經沸騰了的茶壺,轉身便又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