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論詩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207
  船艙外雨聲漸漸地小了,風浪也小了很多,原本有些顛簸的船行得越發平穩了。

  林軼見雍黎有些困倦的樣子,正想告退下去,卻聽得門外輕輕地三聲叩門聲,於是問了句,“誰?”

  “夜雨漸止,天青如幕,江中霧靄淡薄,疏曠清極,鳳歸可願與我同賞江舟漁火?”清朗溫沉的聲音隔著門窗傳進來,帶著秋雨江風的清涼疏闊。

  雍黎示意林軼開了門,天青色夜幕下江上偶有漁舟點點,漁火明滅,略帶了蕭瑟孤寂之感。謝時寧嘴角含笑,提著小巧簡素的明瓦琉璃燈,略有些昏黃的燭光勾勒出他下頷精致的弧度,也於明滅中帶出了一種神秘莫名的高華雍容。

  “謝兄風雅,鳳歸怎敢推辭?”

  雍黎含笑起身,扯過披風係上,緩步往門外走,到林軼身側時,還不忘交代了句,“你回房休息吧,不必跟著我。”

  走上船舫最高的一層,雍黎這一路一直淡淡打量著在她側前方引路的謝時寧,直到謝時寧推開一處房門,走進一看是間不太大的樓閣,但勝在高處俯瞰,江洲夜景盡收眼底。

  小閣四麵通透,視野開闊,壓著青石鎮的青葦竹簾擋住了四麵來的江風。室內裝飾簡單,當中穩穩當當地立著工筆繪的雨時玉蘭四品四扇屏風,屏風前的翹頭案上擺著雲陽石五針鬆的盆景,盆景旁的小香爐中檀香嫋嫋。

  另有東側靠窗的兩榻一幾,小幾上白玉酒器浮雕梨花,而一旁粗陶的酒壇卻與這般清雅精致更添林下之風。

  謝時寧將臨榻的兩張簾子卷上去,引雍黎於榻上坐了,見雍黎的目光落在小幾上的粗陶酒壇上,方坐下笑道,“鳳歸可能飲酒?”

  “我並不擅飲酒。”雍黎的目光從酒壇上移了開去,含笑道。

  她說的倒是實話,她活了這麽大似乎還未怎麽正經的喝過酒,九歲之前是滴酒未曾沾過。從八年前開始,她品過很多種酒,從她手中釀出的酒也很多,但是不知為何她似乎從不擅飲酒,便是在一些不可缺席的宴會上她也不過是沾沾唇而已。

  謝時寧見她並不想飲酒的態度沒有說什麽,而是小心地開了酒封,用擱置在一旁的竹鬥將酒盛到酒尊中。

  從酒封方打開,雍黎便聞到撲鼻的酒香,這酒氣馥鬱卻不濃烈,是一種漸漸氤氳出來的溫醇。這隱約熟悉的感覺,雍黎起初不敢相信,直到一鬥鬥酒盛出,香氣越發彌散開來,她才真的帶著驚訝確定了。

  “這是……棠庭蒼何醉?”

  謝時寧似乎沒有料到她能一口叫出這酒的名稱,有些驚訝,卻還是笑道,“鳳歸既知道這酒,可不像是個不擅飲酒的人。”

  雍黎不置可否,她隻是有些訝異,她以為剩下的這酒都在自己手裏,卻不想居然還有流落在外麵的。

  “這棠庭蒼何醉是上璋先華陽長公主釀製,如今流存在世的也不過那麽幾壇,向來千金難求,極是難得。鳳歸可一定要嚐嚐。”謝時寧斟了一盞酒遞給她,略帶些淺黃色澤的酒液在白玉盞中越發顯出純粹通透的色彩來。

  雍黎接過,看著盞中酒液色澤如春雨之後新生的鵝黃的柳葉,問,“這酒,你從何處得來?”

  華陽長公主一生生活過的四個地方,定安宮城,定安璟王府,華陽行宮,以及平皋璟王宮,每一處都置了個酒窖。元銘宮中藏於明櫻洲的酒氤氳這她未嫁少女時的高傲張揚明麗絢爛;璟王府千古高風梅林中的青石板橋下的酒則帶著一生得一人的溫醇和柔厚樸沉實。她在這兩處生活得最久,因而在定安釀製的酒最多,在這兩處藏的酒也最多,但除這兩處外,在華陽和平皋所釀的酒數量種類都不多。如在平皋璟王宮專門辟來藏酒的棠庭,自始至終不過就藏了棠庭蒼何醉這一種酒,數量如今不過也就二十來壇。

  華陽長公主釀過許多酒,數量種類都不少。但她本人卻不怎麽喝酒,所釀的酒也都是好好藏著,很少有贈予他人流落在外的。

  “這是前些時候家師所贈,今日幸遇知交如鳳歸,怎可不同品?”謝時寧也端起酒盞,他的眸光熠熠清華,在雍黎的角度看來,卻又籠了滿江的漁火。

  雍黎一聞一品,酒液入喉,那股濃厚泠冽便迸濺開來。

  隻一口,以這酒的醇厚,雍黎便知,這應當是二十年前華陽長公主釀製的第一批棠庭蒼何醉。

  似乎見雍黎有些神思惘然,謝時寧一口飲了小盞中的酒,閑閑適適地倚著窗沿,“家師曾是長公主知交,我少年時也有幸見過長公主一麵。華陽長公主風華,曆數三國百年光陰,再不得能與之比肩者……”

  謝時寧的語氣中滿是推崇讚歎,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在雍黎身上掃過,“今日初見鳳歸時,卻覺得鳳歸倒有幾分長公主的風度。”

  “尊師是?”

  雍黎沒有理會她最後那句話,倒是很好奇華陽長公主屈指可數的知交中到底是誰與眼前這人有著這般關係。

  “家師一貫流於山野,向來不重聲名。”謝時寧一言帶過,顯然並不想說太多。

  雍黎也不在意,伸手虛虛點了點窗外遠處的漁火,神情頗為享受地又酌了口盞中的酒。

  華陽長公主睿智大成盡管看似雍和高華溫婉近人,但卻實實在在性情淡薄,很少能有與之正正交心的,她一生結交的知交不過那區區幾人,除了璟王雍寒山除了當年雍黎知道的那人,她不覺得還有誰能得華陽長公主贈酒之義的。

  “至清亦恐行山鬆,至堅何懼曠野風。至柔萬方不可卷,也將磐石作玉衡。”見她甚為漫不經心的樣子裏卻掩著一絲淡淡的惆悵,謝時寧擱下酒杯,語聲徐徐如清風,仿佛帶了句意中水的流轉,石的沉潤,以及水與石相擊的清泠。

  行山鬆是指長於上璋西南甘州行山上的一種鬆木,用來製墨最佳,墨色醇濃沉實。曠野風指上璋平野冬日的大風,風中夾雪淩冽刺骨。而玉衡也叫璿衡,是上璋開國的第一個年號,又因當初上璋玉璽的玉料是一種罕見的璿玉,所以玉衡又指上璋國璽,隱喻上璋政權。

  “這是《石玉》中的一句。”雍黎一語道出,目光從窗外漁火上移開,頗為奇怪地看了眼謝時寧,不知道他為何突然吟起這兩句詩。

  謝時寧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略帶不解的神色,低頭給她又斟滿了酒,“是,上璋華陽長公主作此詩時不過豆蔻之年,這首當時風靡一時的流傳三國的長詩家師向來甚為推崇。這四句雖比不上詩中關於政論國局天下朝堂的那些磅礴針砭之言,但家師也很喜歡其中的深刻。”

  華陽長公主這首《石玉》通篇八百八十二字,言及時事,論及政局,目及天下,一言一辯皆有深度,直入人心暢快淋漓。但這通篇所論之廣,八百八十二字的字字深意,恐怕就連雍黎也難得能完完全全地參透,更遑論他人。

  方才那四句,在其他振聾發聵的的詩句下難免暗淡,但其中隱含的卻是華陽長公主目及滄海的氣度,以及對未來似有似無的預言,也給了皇父與皇兄自己的態度,還有她自己選定的一生。這些非目光如炬之人,非對華陽長公主有一絲了解之人都不會看得清楚。

  “持身再正也恐他人言語毀謗,心性堅定方得存於風雨,這兩者看似矛盾,其實不然。華陽長公主……終究是睿質岐嶷,榮寵甚極如明熙朝,卻仍能得存於成安朝,盡管明熙帝崩後,她選擇逐漸退出上璋的政權中心,但華陽府之繁盛榮寵比之明熙朝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若不是當年上璋與陳國的那一戰,這位公主的傳奇恐怕要續寫許多,如今的華陽府與璟王府一脈也不至於單薄如此。”

  謝時寧姿態閑適地倚著窗沿,言語中完全不掩對華陽長公主的惋惜與推崇,微微晃了晃酒盞中的酒液,“這樣一個睿智女子,可惜了……”

  “至清亦恐行山鬆,至堅何懼曠野風。她從來不懼流言毀謗,不懼朝堂風雲,她素來行事坦蕩隨性,也確實心性堅定,但她終究放棄了。”雍黎語氣中似帶了惋惜,在謝時寧聽來卻有明明白白通透的理解。

  “鳳歸似乎很了解華陽長公主。”謝時寧抬手示意門邊侍立的隨從熄了香爐裏的香,語氣很是隨意,在雍黎這樣一個思慮萬千的人來看,也絲毫沒有感覺到有什麽試探之意。

  “不過也是一直追循著她的腳步,算不上很了解。”雍黎咂一口酒,淡淡一笑。

  若是真的了解得透徹,她又怎會到如今仍不明白,為何華陽公主會做那樣的選擇,為何她至死都未曾怨過他。

  “今日多謝先生佳釀同飲,鳳歸借花獻佛,再謝。”雍黎舉起手中的酒盞,含笑一引。

  謝時寧也輕輕淺淺地笑出聲來,他的目光水潤珠華,那般光暈裏如沉了溫醇的酒,讓雍黎有了片刻的失神。他也舉起酒盞,向雍黎微微一抬,然後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