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時寧
作者:雲間行一重      更新:2020-12-27 18:13      字數:3635
  “在下姓謝,姑娘可喚我時寧。”那人神色不變,依舊淺笑微微,道,“相遇為幸,相識即緣,何必敬語相稱反顯疏遠?”

  時寧,謝時寧。

  雍黎心中默念了兩下這個名字,沒由來地覺得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她見這人坦誠,盡管也不知道這個名字到底是不是真名,卻也露出了絲笑意,“謝兄喚我鳳歸便可。”

  “姑娘姓鳳?”

  “不是。”雍黎很誠實地否認,因為上璋雍姓極少,她此刻也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刻意忽略未提,“是家裏長輩取得字。”

  “哦?漫流溯兮,遊方;植青梧兮,待鳳歸?”謝時寧似乎知道她不想告知姓名,也不苛求,卻對她的字更感興趣些。

  “家中長輩總是期盼祝福頗多。”雍黎想起最初自家祖父和舅舅似乎還為這字有過些許爭執,祖父覺得雁意儒雅,神遊遼闊長空,有超然玄遠的境界;而舅舅卻覺得鳳字高華,翱翔神隱九重,有目及天下的氣度。不由會心一笑,道,“祖父推崇道家疏闊寥遠的境界,原本取了‘雁歸’二字;但舅舅卻說‘雁’字寥落淒愴,莫若‘鳳歸’。”

  “由這二字便可見尊長皆境界不凡,鳳歸應該也是家族寄予厚望者。”謝時寧手持絹布將方才案上的琴小心地擦,聽雍黎解釋後,頗為好奇地挑眉看她一眼。

  “初生時名,長成時字,無不是家中長輩美好的祝福。時寧之‘時寧’,又是何意?”雍黎突然覺得這樣與一人聊天,似乎這輩子再不成有過,但心下卻並不排斥。

  謝時寧手指無意間碰到琴弦,發出一聲泠然聲響,索性擱下絹布不再擦了,待得琴音散去,他笑道,“寂靜處得安寧,紛雜中得安寧,亂世時得安寧。恐怕兄長是這個意思吧?”

  “兄長?”雍黎偏頭。

  謝時寧探身取過旁邊案上用來裹琴的棉麻素布,解釋道,“我父母早亡,自幼隨兄長長大。”

  “抱歉。”雍黎聽他此言,不由生出些同病相憐的感觸來。

  “無礙。”謝時寧用素布裹琴,連一角一落都折疊整理地齊整,聽她聲音含了歉意,抬頭看她一眼,道,“今日見鳳歸不覺竟有剖心相交之感,我視鳳歸如故友。”

  “幸甚。”

  雍黎含笑點頭,挽袖而起,“再謝謝兄善意,鳳歸告辭。”

  話畢她的目光在西側窗戶的位置落了落,然後轉身推門而出,背後,謝時寧清遠深凝的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背影上,她寬長的衣擺在秋日寒涼的江風中微微揚起,一刹間渡滿淩冽霜寒,和船間明滅的燈火。

  直到雍黎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謝時寧眼角的笑意方漸漸沉了下去。

  “進來。”謝時寧目光從西側半掩的窗上掃過。

  立時進來一人,躬身垂首,姿態恭謹,“主子。”

  “把香熄了吧,聞久了太膩。”謝時寧將最後一根布帶係上,淡淡吩咐道。他素來焚的都是摻了苦艾的蘅蕪香,這次隨行的人錯帶了九月子,聞著太過甜膩。

  “是。”來人應諾,忙熄了香。

  謝時寧抱著裹纏好的古琴起身,微微回首,深深看那人一眼,看得那人心下悚然一顫,立即越發恭敬地俯下身去,方轉身將琴掛在一側高案之上,“子肅,你下次若想知道些什麽可正大光明地跟在我身邊。”

  “屬下愚鈍。”

  “愚鈍?”謝時寧似乎冷笑了一聲,隻是語氣卻並無太大變化,“你素來聰慧得緊,否則我兄長怎會放你在我身邊?”

  叫子肅的青年聽他這句話後似乎急於解釋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得悶悶一聲,“主子言重了。”

  “我兄長交予你何事我並不想知道,總歸這些年我視他如父如母,僅僅一個你還觸不到我的底線,我在上璋的這幾個月你可事無巨細地報給他知道,但我插手的黎賢的那件事,我並不希望有一絲一毫送到他的案上。”謝時寧語聲淡淡,明明是警告訓示的話,卻連情緒也毫無波動。

  “是,屬下明白。”馮子肅垂首應諾,“但是主子在外這幾個月,也該回去了,主子那邊也催了多次。”

  謝時寧自然明白他語中的後一個“主子”指的是自家大哥,隻悠悠然聊了聊琴上垂下的流蘇,緩緩道,“不急,還未到時候。”

  空氣中仍留了些未散盡的香氣,謝時寧沉默良久,見自家屬下似有疑惑,難得多了句,“有什麽話便說。”

  馮子肅看了眼自家主子,也不遲疑,道,“方才那位姑娘,主子看出什麽了?您留下她是有所懷疑?”

  “是她懷疑我。這裏,這半個時辰,她看出的遠多過我。”謝時寧似笑非笑地看著那人,在他明澈通透的目光下,那人額上漸漸沁出冷汗來。他伸手拉上了半開的窗頁,“她雖沒有武功,但你出現的那一刻,她一清二楚。”

  馮子肅心下詫異,他方才是發覺雍黎沒有武功才敢靠近此處房間,卻沒想到雍黎的感官如此敏銳,他知道自己此次自負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垂首不語。

  謝時寧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也不等他開口,道,“子肅,你遣人回長楚,與我兄長帶個消息。”

  “您吩咐。”馮子肅神色一肅,他知道自家主子既然讓自己派人送消息回去,想必此件事是不得有失的。

  謝時寧從案上之前放下的《虛銘經》中抽出一個信封遞過去,道,“告訴兄長,我下月去陳國。”

  “是。”

  雍黎坐在桌旁,對著滿滿一桌的菜,漫不經心地攪著碗裏的湯。

  這些菜都是謝時寧吩咐人送過來的,雍黎也不客氣地接受了,隻是她素來吃得不多,所以喚了林軼一起吃。

  “少主有何吩咐?”林軼不客氣地吃飽喝足後擱下碗筷,見雍黎若有所思地看著碗裏的湯,便知她此刻思慮不停,隻得輕聲問詢。

  “沒什麽。”雍黎似方回過神來,丟開碗勺,也不吃了,“讓人來收了吧。”

  “船上那人是什麽人?”林軼等人將碗筷收好下去,方開口問。

  “我並不確定。”

  雍黎推開窗戶,江邊有漁火點點,明明滅滅別有情趣。她伸手往窗外一攬,便接了滿手沁涼的秋雨,“不過他應該是長楚人。”

  “為何?他自己說的?”

  林軼見夜雨寒涼而她又穿得單薄,忙將隨意擱在矮榻上的披風遞過去。

  雍黎本不想接,見他姿態一貫的恭謹,也不拂他的好意,伸手接了,卻沒有穿上,隻是仍舊將窗戶關上。

  “他屋內燃著的香是蘅蕪香。”

  “蘅蕪香?”

  “產自長楚南河一帶的蘅蕪香,數量稀少,千金難求,向來專供長楚皇室貴族。而且他之前拭琴用的絹布,也是獨產於楚地的素布生絹,所以我想他十有**是長楚人。”雍黎想到之前方進船艙時便聞到的氣息沁和的蘅蕪香,香氣裏麵有淡淡桂花一般的甜味,這是長楚人的習慣,長楚人喜甜,喜歡在熏香裏摻雜些香甜味道。

  “這些人不似普通商客,他們到這裏來做什麽?少主,可要我讓人查查?”林軼方才在外麵便有所觀察,這一行人大約有二十來人,雖各自行事,但行止舉動皆有章法,一看便是大家出來的。

  “查不查都一樣,這樣一撥人進入上璋,事先卻沒收到什麽消息。要麽是這群人無足輕重,沒什麽重要的價值;要麽就是他們遮掩行跡的能力手段皆在我們之上,我們什麽也沒查出來。謝時寧這人,我有預感,他是屬於後者。”雍黎倚著窗扇,手指在窗沿上畫了畫,眼角始終一絲清涼的笑意,“方才與他對談,他言語中一直試探未停,而且從我一進門他便對我有所觀察和試探,或許他對我的身份已有估量和猜測。”

  “我是擔心少主安全,這裏離兩岸甚遠,暗衛跟不上來,這船上除了我之外隻跟來另外兩名璟王府護衛,一旦發生什麽事,恐怕……”

  “危險不至於,你可放心。”雍黎自認不是個衝動的人,她既然敢答應那人同行,自然已經做好了一應的安排。

  她沉思片刻,似乎突然想起什麽,問,“如果不從琚州走,而是從蠡河渠經瓊州往平皋去,大概要多少天?”

  “蠡河渠與瓊州中間還有三城,快馬大約也要六七日,比直接從琚州走要多花一兩日。”林軼略作估量便給了答案,他一向在璟王封地,對璟王封地的幾州情況也較為熟悉。

  “那……你聯係蠡州做些安排吧,我們或許不會從琚州走了。”雍黎想了想,又道,“下個渡口這船應該會靠岸稍作停留,你可趁機上岸聯係。”

  “是。同行的這群人,我需要有所防範?”

  “你上岸之後,行蹤也不必過於遮掩了,他們若窺探一二也無礙。”雍黎捏了捏案上方才侍女收下碗筷後新送上來的香梨,不甚在意道。

  鵝黃細皮品相極好的香梨在雍黎手下滴溜溜轉了幾下,又骨碌碌滾到一邊去,她也不伸手去拿,而是手指在桌上無意識地畫著什麽。

  等她終於停了手,將有些凉的雙手攏到袖子裏時,方道,“我父親……那邊可還好?”

  “多虧那日崇大夫聽說平皋附近出了百年的偈陽草已先行趕往平皋,主子病情已有所遏製。”林軼是知道她父女之間一些舊事的,聽她語氣中有些遲疑,也不敢稍作猶疑,忙恭敬回了。

  “有崇先生在應該也無大礙。”雍黎語聲淡淡,“你父親也在平皋?”

  “是,雁元關那邊戰後一應事項也處理得差不多了,我父親原本這兩日也就打算回去的,主子這邊事發突然,所以提前趕了回去。”

  “嗯,有你父親照應著,平皋那邊應該沒有什麽大礙。”雍黎心裏有個猜測本來不想說的,想了想,為了避免橫生枝節,還是交代一下的好,“回平皋的這一路上,如果有什麽突發的狀況,你在瓊州城等著便好,不必再大動幹戈地尋我。”

  “是。”盡管很疑惑,也不知道雍黎指的這個突發狀況到底可能是什麽,林軼還是一貫惟命是從,並不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