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三章 樂祁之難(一)
作者:雲垂天地間      更新:2020-12-26 20:01      字數:4298
  魯定公六年秋,宋國大司城樂祁考慮到仲幾在狄泉之會(魯定公元年)上得罪了晉人、而且宋國人已經數年沒有朝見晉侯、心中很是憂慮。他對宋景公說:“諸侯之中唯有宋國侍奉晉國最為忠心,如今列國都顯現出被叛晉國的趨勢,晉人很無奈。如果我國也不派使者前往新絳,晉人的遺憾就更大了。要知道,人在煩躁之時是非常容易對親近之人發脾氣的;宋與晉最為親近,希望宋國不會成為盟主發泄怒氣的對象。”

  宋景公點頭稱是,他說他會盡快把此事告知其他卿士並確定使者人選。

  樂祁回家後把這件事告訴了室老陳寅,陳寅說:“士鞅貪婪狂妄,公室四分五裂。卿大夫們肯定都不願意出使晉國,出使的重擔最後還得落到主人身上。”

  樂祁說:“怎麽可能?負責外交的是左、右師,我的地位低下,君主不可能派出使。”

  數日後,宋景公召來樂祁說道:“寡人與卿士們交流過了,他們都不支持。現在朝中也隻有寡人讚成夫子的想法,所以隻好請夫子辛苦一趟了!”

  樂祁悶悶不樂回到家中,把那個令人沮喪的消息告訴了陳寅。陳寅說:“前途凶險,主人還是立世子之後再出發吧!一是為防不測,二是向君主表現主人勇往直前的決心!”

  樂祁第二天便帶著兒子樂溷(溷有廁所、豬圈的意思,天知道樂祁怎麽給兒子取了這樣一個不潔的名字)去見宋景公,說:“臣如果在外麵遭遇不測,就請君主立樂溷為後。”說完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

  宋景公不明白他為什麽竟把一次普通出訪行動搞得像生離死別一樣。宋景公心裏不太痛快,但還是陪著他掉了不少眼淚。

  八月下旬,樂祁率領著龐大的使團出訪晉國,晉定公為了表示對宋國使者的重視,特地派趙鞅去迎接他。在那個列國權臣競相拉攏結交的年代,迎接外國使臣無疑是個不可多得的美差。

  按當時的外交禮節,趙鞅應當在晉國境內等待樂祁入境,然後引導使團進入新絳。在此過程中,兩人除了禮節性的見麵外不得發生深入的接觸,以此來彰顯對君主社稷的敬畏。

  但是趙鞅為了使自己的熱情在樂祁看起來更加殷切,竟然跑到境外的綿上去迎接他了。而在弱君與強臣麵前,樂祁拋棄了周禮,選擇了結交後者。

  兩人一見如故,在綿上喝了一頓大酒。席間趙鞅送給樂祁一柄名貴的寶劍,樂祁送給對方六十麵黃楊木盾牌。散局之後,樂祁心情相當舒暢,開始覺得陳寅的擔心純屬多餘。他哼著小曲返回駐地,對陳寅說:“夫子可以安心了!有趙氏在,晉國誰敢動我一根汗毛?”

  陳寅卻搖頭說:“主人想錯啦!禍患將從此開始!從前樂氏以範氏為主,如今以趙氏為主,又送給他一份大禮。範鞅妒心極強,怎肯善罷甘休?主人恐怕再也回不到宋國啦!但是主人如果死在晉國,樂氏將會在宋國興旺發達。”

  兩人在綿上相會的情況傳到新絳後,士鞅果然氣得火冒三丈、妒心大作。士鞅本打算在見到樂祁後鞏固範、樂聯盟,卻沒料到被趙鞅搶先一步。在士鞅看來,趙鞅無疑是在搶劫他的利益、挖掘他的牆腳,其心卑劣無恥,“人人得而誅之”!更可恨的是樂祁,那堵破牆一點都不堅固,竟然一挖就倒!

  “趙鞅害我,我必報之!”士鞅憤然道:“至於那個樂祁,如此不堪之人要他何用?”

  但士鞅終究不敢對趙鞅直接下手,隻得拿樂祁做文章。他入宮見晉定公說:“樂祁奉宋公之命出使我國,這本是事關兩國社稷安危的大事。而樂祁卻褻瀆君命,以公權謀私利,竟然在麵見君侯之前擅自宴請大夫(趙鞅)。他既不忠於宋公,又不尊敬君侯,乃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君侯一定要追究他的罪行!”

  晉定公說:“一切全憑夫子做主。”

  此時趙鞅與樂祁已經進入城郊。士鞅以晉定公的名義召趙鞅入城,卻要求樂祁暫住在城外的驛館裏。

  趙鞅沒有產生任何懷疑,即刻入宮向晉定公複命。士鞅當著滿朝大臣的麵以晉定公的名義宣布了對樂祁的逮捕令。趙鞅當頭挨了一悶棍,他盡管知道誰打的,卻有苦說不出。

  範氏與趙氏的過節始於“欒氏之亂”。當年士鞅為消滅欒氏反叛勢力,曾率軍攻入曲沃城。他在將欒氏族人、黨羽趕盡殺絕後又製造了不少慘案。趙武當時擔任中軍佐,地位僅次於士匄。趙武實在不能忍受他繼續對曲沃人施暴,於是向士匄狠狠告了士鞅一狀。由於趙武已經被定為下屆中軍將的繼任者,士匄不敢不慎重對待此事:他不但及時叫停了屠殺行動,而且狠狠教訓了士鞅一頓。

  從此以後,士鞅便對趙氏產生了不可消弭的怨恨。

  範氏從滅亡欒氏行動中攫取了海量的利益,士匄為官又“經營有方”,因此他為兒子留下了巨大的家業。士鞅的經營能力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與晉國有關的各種利益,沒有他不插手拔毛的。到他擔任中軍將時期,範氏已經發展為晉國最“為富不仁”的家族。

  而趙武和繼承者趙成都保持了趙衰、趙盾骨子裏特有的廉潔性,因此趙氏的實力始終也沒有太大發展。趙成英年早逝,趙鞅上位時還是位剛剛行完冠禮的青年。

  當時已經是趙氏三世老臣的董安於勸趙鞅道:“世道永遠處於變化之中,趙氏五代卻仍然清廉如一,依然在這個君主自甘墮落、國政出於家門的社會裏恪守周禮。天下大夫們都在改變最初的忠誠之心,我主也應當考慮變革了;否則不但隻會留下‘愚忠’的名聲,而且也保不住自己的家族。”

  當時年輕的趙鞅滿腦子都是“仁義禮智信”和子大叔給他灌輸的“九條真言”,根本聽不進那位經曆過數次動亂、對社會變革有著深刻認識的老夫子。

  但是後來發生的一起滅族事件徹底改變了趙鞅的態度。

  第六百五十四章樂祁之難(三)

  原來羊舌肸和祁午一直以恪守周禮聞名天下,趙鞅特別敬重兩人,並視其為人生導師。但是由於祁氏發生內亂,中行氏又借機伸出黑手,兩大家族竟然在朝夕之間灰飛煙滅。趙鞅在震驚之餘,不禁開始為家族的前途命開始擔憂。

  趙鞅失魂落魄地去見董安於,向他請教應當如何改變。董安於說:“齊國陳氏、魯國季氏可以作為主人的榜樣。”

  趙鞅從此完全改變了世界觀,從極端保守派變成了極端激進派、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者。他在研究完列國亂臣賊子的做法後說:“那些人已經太落伍了,在我看來還是太保守。我不會效仿他們,而是要讓別人來效仿我。”

  在當時的年代,人口仍然屬於稀缺資源,是各大勢力爭奪的對象。趙氏宗邑晉陽(今山西太原附近)多年來一直是戎狄混居之地,周邊地廣人稀,人口匱乏。

  為了獲得大量的勞動力,趙鞅使勁了渾身解術。除了戰爭掠奪以外,他還擴大出租土地的規格。原來,當時晉國一畝的麵積大概是一百步乘以兩百步;趙鞅規定每畝為一百二十步乘以二百四十步,超出晉國公製四成多。人們(無論是國人還是外國人)從他手裏租賃土地的麵積大,上繳的賦稅卻與在其他地方相當,因此民歸之如潮水。

  要知道,“製定度量衡”屬於至高無上的、國家權力中的一項。趙鞅公然改變畝製規格,就是將自己的采邑當成國中之國了(雖然很多卿士都擴大了畝製規格,但是都沒有趙鞅這樣激進)。

  羊舌氏和祁氏被滅第二年,趙鞅又和中行寅公布了晉國第一部成文法(有人認為這個行動的幕後指使者是士鞅,他這麽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打擊中軍將魏舒,因為魏舒是位徹頭徹尾的保皇黨),以法律的名義將製定度量衡的權力授予國家卿士(還有諸如此類的、大量的損害君權的內容),這樣就在製度上剝奪了君主的某些權力。怪不得孔子聽說之後對二卿恨得咬牙切齒。

  趙鞅又決定將晉陽打造成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他任命思維縝密、做事嚴謹、忠誠正直的老臣尹鐸為晉陽邑宰。尹鐸上任前曾問趙鞅:“主人想把晉陽當成稅賦來源還是最後的庇護之所?”

  趙鞅說:“庇護之所。”

  尹鐸上任後降低了晉陽人的稅金,又加高加固了晉陽城牆和宮城。他將宮中的楹柱外麵包上青銅,使楹柱看起來華美而奢侈。很多人指責他鋪張浪費,公然違反趙鞅的命令。他卻笑笑說:“打起仗來你們就明白了。”尹鐸又建立了數座糧倉,收集了大量的竹木和蒲杆(可以用來製作箭杆)。

  趙鞅的一些列舉動引起了士鞅的強烈反應,他開始在各種場合排擠打壓趙鞅,在卿大夫們與趙鞅之間製造矛盾。

  樂祁被拘禁起來後,趙鞅的形象和信心備受打擊。趙鞅年輕位低,勢力又不如對方;他隻得忍辱負重,暗中積攢力量。

  士鞅毫不在乎自己的行為會給晉國帶來什麽樣的糟糕後果,隻是任性地借此事件打壓趙鞅。

  宋景公沒有料到晉國人會用如此惡毒的手段回應自己的善意——就像他們根本不在乎這番寶貴的忠誠似的,頓時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

  陳寅很快回到商丘,向樂溷匯報了事件發生的始末。樂溷大為慌亂,準備請宋景公出頭幫助他營救父親。陳寅卻說:“不可能的。卿士們先前全都不肯接受出使晉國的美差,現在更不可能去執行這件費力無功的任務了。這樣做隻會使君主更加為難。”

  樂溷明知陳寅說的是正確的,但是他不能因為“不可能”就不向宋景公發出請求。他換上一件粗布麻衣,披散著頭發,不成體統地邊哭邊從宮門內爬到宋景公正寢門前。

  宋景公非常同情樂溷,陪著他掉了不少眼淚,同時確實感到特別為難——但他也沒有因為感到為難而不去召喚卿士們。

  右師樂大心見到宋景公說道:“臣並非不想去挽救樂大夫,但此事斷然不可行啊!範氏扣押樂大夫的起因不在於樂大夫失禮,而在於他與趙鞅的權力之爭。範氏大權在握,所以才有能力扣押樂大夫。他如果聽從臣的請求而釋放了樂大夫,樂大夫必然會幫助趙鞅對付範鞅,如此他豈不是承認自己做錯、承認自己失敗、並為趙鞅送上一位盟友了嗎?所以臣才說不可行。”

  其他卿士推辭的理由和樂大心的相仿。他們都認為事已至此還是采取冷處理的辦法為好,一旦樂祁失去了被利用的價值,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結果誰也沒有料到樂祁的“被利用價值”竟然如此之大、持續時間如此之長,以至於他被囚禁兩年之後還沒有獲釋的跡象。在此期間他沒有受到任何指控和審判,就是這樣被不明不白地被關著。過程中陳寅一直往來與晉、宋之間,一麵照顧樂祁,一麵傳送消息。

  士鞅的想法其實很簡單,他以為趙鞅會私下裏來見他,低聲下氣地替樂祁說情;然後他就可以寬容大度地揮揮手表示:“啊,樂祁的忠誠和他的小私心比起來實在算不了什麽,有夫子替他請求,什麽樣的問題解決不了呢?就讓一切都過去吧!我會向君侯請求將他釋放。”如此這場外交加內訌危機就會完美地化解了。

  這是個除了趙鞅以外皆大歡喜的解決方案。但是他的如意算盤打得過於簡單了,趙鞅的性情如同他的曾祖父趙朔一樣強悍不可受辱。他曾向韓不信和魏曼多尋求幫助,兩人都表示愛莫能助,都勸他直接去找士鞅。趙鞅當然知道那是最直接、有效的解決辦法,可是他始終拒絕去見那個惡棍。

  事件給晉、宋關係造成極大損害,也極大地損害了晉國在盟國心中的形象。有人甚至把士鞅比作晉國的囊瓦,斷言晉國必然會像楚國一樣遭受外敵的沉重打擊;士鞅在國內外的名聲也越來越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