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連走在雨裏。

  他一向討厭家鄉的陰雨天，身處一個不南不北的小縣城，一到這個季節，冰冷的寒意就如同毒藥一樣滲入骨頭；但比起那幫刻薄嘴臉的親戚，陰雨天似乎都變得可愛起來。

  在今年幾乎所有親戚聚集的場地中，他都會被不厭其煩地拉出來，當作讀書用處也不大的例子，跟另一個走了狗屎運創業成功的堂哥相比較。

  他原本不討厭堂哥，打小他倆就一起上樹窩尿，下水庫洗澡。

  但人總會變的。

  堂哥許多年來就一直是家族的底層，學習沒他好，打工被賴錢，混了這麽多年，愣是連家裏的破土屋都沒錢貼個瓷磚，一到回南天少不了長出幾朵蘑菇，連帶著叔叔嬸嬸也低人一頭；而他學習好，甚至考上了大學，在家鄉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每年初一家族聚會的時候總會被嘖嘖稱讚。他那時候也隱約覺得堂哥的處境很難，但他不以為然，親戚說他們早就不是一個階級的人，他也就明裏暗裏不再願意和堂哥搭腔。有一次過年回家，堂哥拿出15塊錢的芙蓉王請他抽，他沒有接，晃了晃自己手頭的玉溪，連堂哥在內散了一圈：“不是什麽好煙，就是平時抽慣了。”玉溪和芙蓉王也差不得幾塊錢，但堂哥是為了過年特意買的，而他是平時抽的，這裏麵差距就出來了。雖然那時候他還在上大學，花的每一分都是他老子老娘給人采茶運茶辛苦賺到的生活費。

  去年他畢業了，本著一往無前的姿態，興衝衝進了人才市場。他很快找到了工作，然而和招聘時候說好的價錢不一樣，他剛開始每個月隻能拿兩三千，去掉租房錢，連大學時候的生活費都比不上。他順風順水的人生第一次感到了艱難和沮喪，做了幾個月之後，錢沒攢下，反而欠了不少債。他自覺也沒買什麽，都是跟以前一樣的吃穿用度，隻是有了新同事，為了打點關係，免不了要請請客；加上沒了學校的門禁和父母的嘮叨，他覺得自由，得空就去體驗以前沒玩過的新鮮事物。他在學校申請的信用卡額度也低，甚至申請不下來，但自從有了工作，每次都有幾萬的額度，付賬的時候一刷，人前倍有麵子，再一分期，算算每個月也還不了多少錢。然而賬單越滾越大，每個月各種密密麻麻的小分期累加起來，居然已經超過了他的工資。他害怕起來，一邊頂著父母的嘮叨，說公司要付培訓費，或者公司集體出去自費旅遊，不斷地要了一筆又一筆，來填補自己的窟窿；一邊深刻想了想，覺得問題是出在公司太垃圾，工資太少，壓根養不活自己，更別說以後還要娶媳婦。在秀連老子給他付了比在學校時候一年的生活費還多的培訓費之後，秀連辭職了。他並不想同家裏說，過年的時候也刷了信用卡置辦了不少年貨，假裝是公司發的，果然又獲得了親戚一致的讚揚。

  今年他依舊以信用卡養著房租和自己，隻是能找到的工作工資要麽都低得不行，要麽就是靠拿提成，出去跑銷售。大男人低三下四成何體統，他打心眼裏瞧不起這樣的工作，他認為自己是天選之子，一定有一份輕鬆體麵又高薪的工作在等著自己。混了幾個月，幾張信用卡倒來倒去，眼看著下個月的房租都拿不出來了，他有點慌。

  天無絕人之路，在他準備給他老子打電話坦白的時候，一個學長找到了他，問他最近在忙什麽，有沒有興趣進他的公司工作，能來就直接當經理，包吃包住。他果斷收拾了自己的鋪蓋卷兒搬了家。他更加確信自己是天選之子，而這份工作就是一直在等著他的那一個。學長說，他們是一個專做虛擬現實技術體驗的公司，目前正在測試階段，來體驗的客戶都是內部邀請而來的；他的工作內容隻需要接待客戶，引領客戶簽署保密協議，再帶客戶去交錢就好了。他的基本工資是五千，但每接待一個客戶就有一千的提成，每個月也差不多有近萬的收入，他也因此得以還清了之前的欠款。今年他是提著比去年更多的年貨回來的，給親戚的孩子也各包了二百的紅包。初一聚會的時候，他像一頭驕傲的小公雞昂著冠，等待著再一次成為聚光的中心，卻被狠狠地打了臉。

  他的堂哥，開著一輛百萬級的車停在了鄉裏，摟著一個看起來也就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下車，甚至還有一個司機兼保鏢，在合家團聚的時候，專門在旁邊護著堂哥周全。

  親戚似乎忘記了多年以來對堂哥的嘲諷，轉眼都變成了“哎喲我以前就說這孩子有出息”“可不是嘛以前我去算命那個先生都說我們家可是出要大人物的”，叔叔嬸嬸多年來的唯唯諾諾也一掃而光，腰板挺得筆直，紅光滿麵地接受著吹捧。聚光燈不在自己這裏，秀連多少有些不適，但他還是也熱情地應和了對堂哥的讚美，直到發紅包的時候，堂哥紅包裏厚厚一遝，和他薄薄的兩張，就成了鮮明對比。他已經忘記是誰先起頭談起讀書無用論了，開始似乎隻是為了印證堂哥有多牛逼，後來畫風自然而然就變成了踩一捧一，他讀的都是死書，他沒混上車，他沒帶回女朋友，他給個紅包也小氣；沒人在意他隻畢業了一年半，似乎把他踩的越低，就越能表達出自己對堂哥的讚美之情。他的老子替代了他叔叔往年的位置，也淪為了眾人嘲諷的一方。秀連臉上僵硬的笑容已然也掛不住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吃完的那頓飯。他一直見的都是眾人對他和藹的笑臉，而現在衝著他的笑臉朝向了堂哥，他被迫接受了原屬於堂哥的所有鄙夷和嘲弄。

  秀連走在雨裏。

  他想，隻有自己也很有錢，才能找回失去的麵子。

  他每次的提成隻是每個客人銷售額的千分之一。

  但倘若他不隻是抽取那一點提成呢？

  公司的員工都已經回家過年了。但公司的全部鑰匙都在他手裏。

  他看了一眼社交軟件，那裏有一個剛加的客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