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
作者:顧夕桐      更新:2020-12-26 09:01      字數:2202
  顧臨安當然明白自己剛剛對小棕做出了過分的行為。

  盡管小棕是犬妖,天生好動,擅長遊水,體魄健壯,但無論是在不落間還是人間,小棕都隻是一個小孩子。把小孩子隨隨便便丟出去,怎麽也不能算正確行為。倘若周圍不是水,而是隨處可見的水泥硬地呢,一旦小棕沒反應過來,輕者挫傷,重者,他不敢想。

  在長樂責問之前,他已經感覺到了後怕,索性一切都好,小棕自身也沒受影響。排除了危險之後,他開始複盤當時事情發生時自己的情緒。怎麽看都是很好解釋的,他並不像長樂一樣,需要去體驗感受鍛煉人類的感情。他自身就是一個人類,隻不過活得久了一些,久到有些情感慢慢就鈍化了。

  他是這麽以為的。

  他一直都是這麽以為的。

  倒也並不是第一次給長樂假裝男朋友。莫說男友,最後要演一場結婚的也大概率是他,除了有幾次意外,一是宋家父母接受女兒不婚——這真的是非常意外的事件,不管在哪個時期,能夠接受女兒不婚的還是占少數,哪怕在現代也不例外,似乎結婚跟死亡一樣,都是一件必須要完成的事情——二是宋家父母去世得早。得益於不落間有一個精通人間事務的修一,他總能給自己一個合適的身份,在長樂的每一世都能完美地做一個串場角色,深得當世的準嶽父母喜愛。

  長樂曾經是提過異議的,她覺得不需要考慮宋家父母的感受,或者隨便找個人結婚,再篡改一下記憶就好。那時候她剛剛決定輪回,對人類情感的複雜還沒有得到體會。但還好長樂一直能聽進他和修一的建議,也就沒給人間的其他人造成什麽麻煩。其實大多還是他的建議,修一在這方麵一向更加冷酷,但修一對於遵從師父“盡量不給人間造成破壞”的原則還是沒有異議的。何況,在人間的默認規則裏,你不結婚,可能會一輩子都受到父母不停的催促監管,對長樂這種動不動需要跑回不落間,也就是說,動不動需要在人間銷聲匿跡一段時間的人,並不是個明智選擇。

  他一直完成的很好,他也一直隻是當個任務完成的。一出話劇,自己是個戲份很少又不可或缺的配角。每隔長樂的一個輪回就上一次場,每次的身份還不一樣,當作處理燕南龐大事務之外的休假娛樂,倒也十分樂意。

  他是個很少出錯的人,既嚴格又寬容,既公正無私又通情達理。北郭是靠著風霧的強製性清洗,用人間的名詞來解釋,就是一刀切的管理製度,清理掉靈魂體的負麵性格和過往記憶,換一個幹幹淨淨的身份重新生活。但他並不喜歡,他總覺得如果連記憶都換了,那這個人就不能算是曾經的人了。因此在燕南,所有的靈魂體都是留著過去記憶的;燕南本就是為了收留戰爭中流落的亡靈而建立,所以燕南的靈魂體,大多都帶著暴戾恣睢、怨懟慘痛的過去。這麽多不好對付的靈魂體,管理起來是很難的,一不小心就是全麵暴動;但顧臨安做到了。就像他提出要建燕南的時候,沈嘉和長樂說得那樣:“也隻有他能做到了。”

  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剛剛不光犯了錯,在犯錯的第一時間也沒有選擇安撫受害者,而是一意孤行了下去。

  隻是因為,長樂對他說了一句,怎麽聽都像是玩笑的話。

  他當然很快就意識到了原因。

  與此同時,長樂生氣地、嚴厲地、甚至有些歇斯底裏地,向他發出了質問。

  他剛恢複的理智大壩迅速羅列出了幾種可能的後果,他的將來,長樂的將來,他和長樂的將來,直到又一次被混亂的情緒衝垮。他終於再次抵抗不住。

  他曾經抵抗住了無數燕南即將分崩離析的壓力,子民暴動,戰火眼看要蔓延,他作為城主,也依舊冷靜地運籌帷幄,最終力挽狂瀾;倘若說燕南都是別人的傷痛,他隻不過是一個旁觀者,那他也曾經抵抗住了摯友離去,戀人消逝的痛苦,他和長樂不同,他並不認為隻要靈魂體是一個,人就是同一個,他是從人類修煉成的散仙,人的養成他再清楚不過。輪回了,上一世的記憶消除了,那這個人就是一個新的人。他的摯友和戀人就是離他而去,永永遠遠都不會再出現,他是最清楚不過,也是悲切最深刻的。但那時候他也抵抗住了。

  為什麽會這樣呢。

  他恍惚地問自己。

  他放棄抵抗了。

  一切盔甲都卸了下來。他覺得很累,站都站不直。他向來是個最積極最樂觀的人,但此時他被擊潰了。他覺得自己一直堅持的事情並沒有什麽意義,有什麽意義呢,他不過是一個瞎子,他努力去拯救別人,卻連一個自己身邊的人都留不住,誰來拯救他呢,他才是一個最可憐的人。

  “對不起。”

  他其實是對自己說的。

  一個向陽的,滿是光亮的人,他身前有多少燦爛,身後也就有著同等的黑暗。他隻要轉個身,就會陷入這最深的黑暗裏。

  但好在他沒來得及轉身。

  他沒來得及轉身。他被拉進了一個懷抱裏。

  不是誰的懷抱都可以拉住他,三千世間,也隻有一個人的懷抱可以拉住他。但現在他就被這個人抱住了。

  他剛剛明白的不夠全麵,現在他可全明白了。

  他能夠抵抗住守護的城池暴亂的壓力,能夠抵抗住至親至愛離去的悲戚,隻是因為依舊有人在他背後支撐著他。他一直以為自己隻是在保護她,卻沒想過她也是支撐著他度過所有艱難的力量。

  連他最後的崩潰,也無非是她第一次生他的氣,第一次對他露出嚴厲的表情。她性格幹淨純粹,對他也一直溫柔可愛。而現在,他覺得她要拋棄他了。

  他隻是害怕她要拋棄他了。

  有些事,說出來簡直可笑。但真相如此。

  真相往往幼稚。

  隻是她還是抱住了他,跟他說她不是故意的,像哄小孩一樣。他如一個初生嬰兒瑟縮在她懷裏,重新安下心來,才敢伸出手回抱過去。

  他不敢把頭抬起來,他怕被她看到自己泛紅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