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忘了人間的父母。”長樂一眼看出了修一心中所想。

  修一一愣，看向長樂。長樂的眼睛裏重新露出一點溫柔，麵容似乎也柔和了許多。

  “我會去地府求一個特例，讓別人代替這一世的宋家女兒活下去，給二老一個安心的後半生。”長樂慢慢說道，“倘若地府不準，不落間的孤魂野鬼也多的是，挑一個好的，清洗一下，塞進去，也能湊合著用。”

  修一沒有說話。長樂什麽都想好了，她不知道還要說什麽。

  “人類的身軀，在極疼痛的時候，會昏迷過去，算是一個防禦機製，間接增加了自殺的難度。”長樂的聲音也溫和起來，“別看人類弱小，但身軀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勇敢又積極地工作，隻為了活下去。你知道人間有文身這種東西的吧？紋上去的色素，因為不是人體本身的東西，會被體內的細胞認定為是入侵者，類似於細菌病毒的那種東西，然後吞噬細胞就會努力去把色素吞噬掉，前仆後繼的，這也是為什麽文身會變淡的原因——但其實這些色素永遠都無法被吞噬幹淨的。”

  修一眼見著長樂恢複了性子，不再那麽冷硬，心裏卻無法高興起來。

  她覺得長樂還有別的話要說。

  她果然很快就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所以，還要麻煩你。”長樂輕輕開口道，“殺了我。”

  “不行。”修一雖然素日最顧大局，殺伐果斷，卻還是下意識拒絕了，“一定有什麽別的辦法，你這麽厲害，一定認識許多幫得上忙的人，再不然，再不然我們就去找那個老人，你還記得嗎，就是預測了我師父死亡的人間老人，他說不定知道顧臨安去哪裏了。”

  “太慢了。”長樂搖搖頭，“我們現在什麽也不知道，耽誤不得。”

  “……小棕會恨我的。”修一低下頭，攥緊了拳頭。

  “我又不是沒了，等我靈魂體脫離出來，我去跟他說。”長樂的語氣平和，“修一，看著我，看著我，我就在這裏，我隻會消失一會，很快就會再出現。我死過很多次了，沒什麽的，一點都沒有關係。”

  修一果然抬頭看著長樂，眼圈卻開始泛紅：“你會很疼的。”

  “沒事~就那麽一會。”長樂笑起來，“當初我惹你生氣了，也一直沒有跟你道歉，你就當懲罰我吧，以後就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我從來沒有生過你的氣。”修一含著淚，也笑起來。

  小棕在原地聽話地坐在一顆大石頭上，一步都沒有挪。

  領主和長樂隔得太遠了，他隻能看見兩個人的身影，卻聽不清她們的講話。但領主這次去的很久，不知道長樂有沒有多和她講講話。

  真希望長樂快點好起來啊。

  他這樣想著。

  他遠遠地看見領主掏出了一根魔杖——領主真的很喜歡西方魔法，不止西艾蘭德的建築風格仿照了西方，連自己的法器也不例外。

  領主退後幾步，念了幾句咒語。

  領主的魔杖突然射出一道耀眼的光柱，像飛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匕首貫穿了長樂的身體。

  小棕難以置信地站了起來。

  我一定是看錯了。他安慰道自己，角度問題，領主攻擊的東西在長樂側麵，被長樂擋住了，所以看上去像是打中了長樂。

  那東西噴出了血霧，長樂捂住了它。

  長樂倒下了。

  她沒有擋住任何東西。

  “阿……阿樂……”小棕覺得自己的心髒也要炸開了，連手腳也不聽使喚，他想跑過去，卻狠狠摔了一跤。

  死亡果然還是，太痛苦了。

  長樂感受著體內的器官和細胞驚慌失措，她的血液幾乎是一股股地噴出來。她覺得自己像被烙鐵燙穿了，但轉而又像被冰凍起來，渾身的神經都在戰栗嘶吼。修一畢竟不是醫生，倘若顧臨安在，就會知道怎樣使一個人最快速地死去，以最大限度減免她的疼痛。

  但顧臨安不在這裏。

  長樂的視線和精神漸漸渙散開來，這時候已經不太痛了，隻是很累……

  顧臨安啊……

  小棕終於還是踉蹌著跑了過來，他的手腳像是沒有了一樣，但他終歸還是過來了。

  長樂的眼睛沒有閉合，看起來像是在盯著天空，像是她平時每一個發呆時候的樣子。

  她的表情也很釋然，像是終於想明白了什麽問題。

  她的心髒上開了一個洞，血已經不流了，但之前流的一定特別多，濕透了周邊的衣服，連身下都泅出了一大片紅色，浸紅了土壤。

  “阿樂……”小棕跪在她身邊，不知所措地幫她擦著血，摸摸她的臉，拉拉她的手；她的身體還是溫熱的，但她就是不再說話了。

  小棕不知道自己流了淚。他想把長樂抱起來，又怕把她弄得更髒。他最終拉著她的手，頭深深地垂到地上，涕淚止不住地掉下來。

  修一的腮邊也有了一絲涼意。她抬起頭，用力眨了眨眼睛，擦幹臉上的淚，向前走去。

  “七崽……”她輕聲叫道。

  小棕慢慢地直起身子，臉上沾染了長樂的血，看起來可憐又可怖。他輕輕把她的手放在胸口，擋住心髒上那個洞，看上去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然後他轉過身，看著修一。

  “為什麽……”他咬著牙，“為什麽要殺她。”

  “長樂覺得人類的身體太礙事了，所以讓我殺了她。”修一蹲了下來，雙手放在小棕的肩膀上，“我知道你會恨我，但是，這是長樂的要求，她一會就回來了，我們都知道的，隻要等一會，好嗎？”

  小棕萬沒想到是這個答案。在他與長樂相處的許多年代，再艱難困苦的歲月，長樂也不肯輕易赴死，總要撐著一口氣，活下去。

  他又萬分悲涼起來。他不該恨領主，但他能恨誰呢，他誰也恨不得了。

  “她……她死的時候，疼嗎？”小棕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一定很疼……我知道的，她死的時候都很疼。”

  修一充滿憐惜地看著他。

  “我知道她一會就回來了……她總是會回來的……”小棕抽噎起來，剛斷的淚又洶湧而出，“但是她一定很疼啊，她每次都是很疼的，雖然她一聲都不肯呻吟，但我知道她其實特別特別疼，她……她總是這樣的……”

  小棕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