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八章 飲鴆止渴
作者:顧夕桐      更新:2020-12-26 09:00      字數:2230
  我並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與其說不喜歡,不如說,我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我都二十六了,不是十六七的天真學生;即使賀涵一直無奈又恨鐵不成鋼地說我天真得不行,但在這種事上,我還是有數的。卑微到塵埃裏並不是什麽好事,為了討好另一個人而徹底放棄自己的自尊更不是什麽好事;尤其是,這種做法往往也沒什麽好的結局。倘若一個人因為另一個人而迷失自己,把自己所有的期待與憧憬都寄托在另一人的身上,那他的下場,簡單來說就是,沒救了,等死吧。

  無論什麽時刻,也不能獻上自己的所有,來換取別人的憐憫。

  沈慕容依舊沒有說話。這倒也挺好,起碼給了我一點挽回餘地——不是挽回他,而是挽回我自己。

  “……就到這兒吧。”我果然掉了兩顆眼淚,笑得也依舊很勉強,但起碼,沒有剛剛那麽吃力,“我的自尊隻能,隻能讓我求到這裏了。其實也沒什麽,我本來就隻想再見你最後一麵,如今也已經見到了,不算有什麽遺憾。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一路小心,多珍重。”

  這幾句話幾乎掏空了我最後一點力氣。我吸了一口氣,轉身朝臥室走過去。

  算了,算了,就這樣吧,就這樣,挺好的。我在心裏安慰著自己。不哭,不要哭,回去好好睡一覺,乖乖地睡覺,一覺醒來就好了。

  可是,到底哪裏會好呢?

  我的眼淚還是沒有忍住,奪眶而出;而我隻是往前走著,咬緊牙關,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

  我如今隻有一個心願,就是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自己藏起來,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看,像蝸牛縮回它的殼,鴕鳥紮進它的沙堆。人總是要允許自己害怕和懦弱的,逃避雖然可恥,大部分時間也隻是治標不治本,但如今能治標就好,就像痛入骨髓無藥可救的晚期患者,隻能用一些隻能短暫止痛還可能對身體造成損害的精神類藥物一樣——起碼讓我,別那麽疼。

  但我並沒有立刻實現自己的心願。

  在我與他擦肩而過的那一刻,他拉住了我的胳膊,出於慣性,還把我往回拉了一把——他的力氣確實很大;於是我抬著一雙一塌糊塗的淚眼,猝不及防的,迎上了他的目光。

  “哭什麽呀。”他倒沒覺得詫異,隻是抬起襯衫外套的袖子,輕輕地幫我擦著眼淚,繼而溫柔說道,“我也沒說不讓你去送我。”

  但我詫異。

  我不知道他這算不算打一棒再給顆棗,我也想不明白他為什麽還要這麽做。

  然而我並沒有躲開他擦淚的動作。反正我自己毀了他一件T恤了,再毀一件外套也無所謂,一件是換,兩件也是換——我甚至還有點理直氣壯。

  我不想承認我貪戀他這一點溫柔。我一直覺得“飲鴆止渴”的主人公腦子有問題,正常人做不出這種舉動;但我此刻不得不麵對一個現實——我其實也算不得什麽正常人。也許就像,倘若讓溺亡的人再呼吸一口空氣,哪怕空氣裏全是毒氣,他也會義無反顧。飲鴆止渴的可能也要分場景,一個在沙漠裏幹渴幾天幾夜沒有進水的人,眼看著就要渴死,這時出現一瓶毒酒,顯然都不用怎麽猶豫。說長痛不如短痛的,都是意誌力和自製力數一數二的勇士。而我不是,我隻是個懦夫,我剛剛都承認了,我懦弱得隻想躲起來。

  “為什麽說是最後一麵?”他像是不經意地問,“我又不是一輩子都不回來。”

  他這句話卻讓還沉溺在他衣服上清淡氣息的我突然清醒了過來。

  不光清醒過來,甚至還覺得有些好笑。

  “但我也不能一輩子都在這裏等你呀。”我含著眼淚,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這次確實是情真意切的笑臉,“你不常回來,而我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要走了;何況就算還能再見,人總是會變的,如今我們關係尚可,不代表以後再見也還是一樣親近——何況,如今也已經算不上什麽親近了。”

  他手上的動作終於一頓。

  我是在說昨晚的事情,我知道他也完全理解我在說什麽。隻是我們之間有許多事,向來都是“心照不宣”——這四個字,原本代表著雙方的默契,多少都算點褒義,但事實上,它有時也包含著許多悲哀;所謂的心照不宣,無非就是,一些不好開口的事,大家就不開口了,省得撕破臉皮,誰也不好看;如今的世界,給雙方都保留點體麵,即使是訣別,老死不相往來的那種,最好也要好聚好散,說幾句“後會有期”“下次來請你吃飯”這樣的場麵話。

  我其實也不想說出來。成年之後確實懂得了許多以往所不能理解的情境,比如房間裏的大象,倘若別人不聲張,我也會跟著假裝不看見。說出來有時候並沒有什麽好處,也打破了互相之間的平衡。比如倘若我假裝沒有注意到他昨晚的疏遠,或許我們還是可以心平氣和地道別,最後即使成為了朋友圈的點讚之交——當然他估計不會紆尊降貴地給我點讚,但這也沒什麽,我本來也不怎麽發朋友圈——我們起碼還是能保持一下麵上的“朋友”關係,哪怕這個“朋友”關係,從不溝通,從不交流,更別提相聚和再見,它也依然可以掛著這麽一個幹枯的名分,聊以慰藉。

  但懂得一種情境和接受它的正確性是兩碼事,起碼對我來說是兩碼事。可能我內裏始終都是那個孤僻的小女孩,即使被迫迎合了一段時間,最終也總會被壓得實在忍不住,然後跳出來,大聲問道,你們他媽的,別告訴我,這兒這麽大一個大象,你們全都看不見!

  保持什麽朋友關係呢,我缺朋友麽?我不缺朋友,說實在的,甭說這種幹巴巴的朋友關係,就算是無比鮮活無比生動的朋友,要是真給我斬斷了,我頂多也就鬱悶一場,轉天就好。不管怎麽說,我自個兒也能過。

  但我看見了這隻大象。倘若我不說出口,我往後也再沒機會說。它最終會變成一根刺,深深地紮進去,讓我如鯁在喉。

  我想要一個答案。

  不管這個答案有多破舊,多直接,多傷人,我也想聽他,明明白白地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