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開出一朵花
作者:顧夕桐      更新:2020-12-26 09:00      字數:2176
  我開始並不知道,他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疑惑;但旋即我又想到,之前每次因為走神被問起的時候,我都毅然決然地把鍋推到工作身上,生生把“為情所困”轉到了“為工作殫精竭慮”的境界……因為寫不出作品所以喝點酒,無論是為了尋找靈感還是排遣焦慮,似乎也都說得過去。

  但怎麽會有人因為寫不出東西來而痛哭流涕呢?行吧,話也不能說得太死,作家跟畫家這種行業,站在高位上的——這個高位指的是作品價值而不是官職——多少都帶著點不瘋魔不成活的意思,說不定也真的有大家因為卡靈感哭過,隻不過這事兒說出來也不怎麽光彩,所以不外傳罷了。沈慕容之前也拍過一部戲,編劇是個作家,演的也正好是這位作家的某個尚未完結的係列作品之一;而沈慕容較真,為了更好地貼合人物心態,他在通讀完已經出了的整個係列的作品之後,還追著作家捋邏輯,想知道前文裏留下的謎團到底是什麽答案,故事的最終又會是什麽樣的結局,裏麵的每個人都將何去何從——但說實話,雖然我籍籍無名,但總歸也算個寫書的,我其實還挺能理解這位作家的處境,尤其是這種前期挖坑挖的特別巨大的:不要問我答案是什麽了,我要知道答案的話不早就寫出來了??啥,第一本書裏的某個人物提到的某個傳說?天哪,哦天哪,我把那個傳說給忘記了,該死的,我說後麵寫的時候怎麽老覺得漏了點什麽。但我這都寫到第八本了啊!!我也忘了我當初想的是什麽了啊!——於是那位可憐的作家甚至一度不敢去劇組麵對沈慕容,寧願自個兒一人悶在酒店裏寫書,估計也是拚命地試圖把自己寫的東西圓回來——當一本書發行出來的時候,有一種說法,叫做作者已死,原本是代表著作品麵世之後就不單單是作者所構想的世界了,類似於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作者可能還真的沒法把自己寫的東西給完全記住,也可能真的沒法把前期的所有坑都給填上,就是說,即便是作者,也不一定就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現實裏的還好寫一些,太陽底下無新事,該結婚結婚,該生子生子,該離的離,該死的死,實在寫不下去就讓角色得個重病,感受一下世事無常,然後看在快死了的情況下,前塵恩怨一筆勾銷,再亂的感情糾紛也比不過一句“人都死了”,冤無頭債無主的,自然也就了結了;然而那部戲還算是個奇幻和科幻相結合的片子,就算把人都給寫死,之前各種設定沒給解釋清楚,讀者依舊不會買賬——我突然覺得自己第一本玄幻撲的悄無聲息說不定也是件好事,就我這個記憶力和邏輯力,還是老老實實寫言情的好。

  我習慣性地想跟以前被發現的時候一樣,隨便找個借口敷衍過去,反正那本書已經背了許多次黑鍋,盡管我都沒怎麽記起它,但多背一口顯然也不是什麽大問題;然而,話到了嘴邊,卻又被一股不知道哪裏來的勁兒給擋了回去。

  那股勁兒似乎帶著一絲氣勢洶洶的悲愴,像是在對我咆哮著,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要騙他??

  我突然就清醒了過來。

  是啊,已經是最後一麵了,之前的什麽心理博弈,什麽似是而非,在這一刻都顯得可憐又可笑;我突然就體會到了書裏那些因為作者寫不下去所以就被寫死了的角色的感受,甚至還體會到了為什麽書裏的正派在麵對反派追殺的時候總會試圖弄清原因,而反派也無比慷慨地願意同他囉嗦幾句——人在麵臨“最後一麵”這種狀況的時候,放下的放不下的也都會放下了,以往用來掩飾的東西也都懶得再遮掩了,古語有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概也就是這麽個意思。最後一麵了,大家日後也不必再費盡心思地設局布局,反正再也見不到了,故事已經迎來尾聲,不如在這一刻,都真誠一點。

  “喝酒是為了打發等待時間,但沒想到,喝了一點就睡著了,也許是昨兒個太累。”我抹了抹臉上的淚,看著他,輕輕笑起來,“結果醒來的時候,看著窗外陰天,以為錯過了你的出發時間,又氣又難過,所以就哭了一場——還好,我趕上了。”

  沈慕容眼神深邃地看著我,我依舊看不出他是什麽表情。

  “你是為了等我?”他問。

  “是啊,畢竟最後一麵了。”我笑著放開他的衣角,接過他的行李箱拉杆,“時間過得太急了,著實映證了世事無常這句話。我總以為時間還早,總想著,明天就給你過生日,明天就請你吃火鍋,結果突然就告訴我,沒明天了,明天你就要走了。是我的問題,我一直吊兒郎當的,不知道抓緊,也不知道珍惜。但最後一程了,做妹妹的,還是要送送哥哥。”

  沈慕容卻依舊沒有動身的意思,隻是沉默地看著我。

  “你趕緊回去換衣服吧哥,別再耽擱了。”我疑惑地提醒了一句,又看了看他依舊沒有把手鬆開拉杆,突然浮上一個不太好的念頭。

  “你是不想讓我去送你嗎?”我努力撐著笑意,不讓自己顯得落寞,“我就,我就送你到小區門口,你看外麵,下這麽大的雨,我還能幫你拉拉箱子撐撐傘什麽的……哦樓下是不是有人接你啊?那我,我送你下電梯就好,我……”

  我沒法再說下去。

  我哽住了。

  倘若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憋不住自個兒的淚了。

  我聽著自個兒的話裏,滿滿都寫著卑微,字字都透露著“請別拒絕我”;我也記不清上一次自個兒這麽卑微是在什麽時候了,我日常確實又貧又慫,但平日裏的卑微,不過是與他們嬉笑打鬧時的自黑;而現如今,我是真的,卑微到了塵埃裏,還開不出一朵花來。

  我不是因為怕他拒絕而想哭,我是突然意識到,我是真的喜歡他,喜歡到甚至可以把自己放到一個這麽低的位置,隻要他能讓我多看他一眼。

  我把喜歡都給了他,一點都沒給自己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