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梅雨季
作者:顧夕桐      更新:2020-12-26 09:00      字數:2205
  我經曆過許多的語言暴力。

  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決定,我一定要做一個溫柔的人,不隨意把自己的負麵情緒宣泄於口,更不輕易把無辜的人拉入到自己的負麵情緒裏。

  二十多年來的大多時間,我都能把這條原則做得很好;這也是為什麽我的朋友們都喜歡我。隨著年歲增長,大家越來越喜歡和能相處得舒服的人在一起,而在如今的生活中,一個能夠聆聽與陪伴,永遠溫柔而真誠的朋友,無疑能讓整天繃得如同琴弦一樣緊的人們得到片刻的安慰與放鬆。

  但我畢竟還是一個人,不是一個AI;何況就算是程序設定好的機器人也難保永遠都不會出bug。我當然也會有出bug的時候,比如現在。

  我很不想承認自己會被情緒支配理智,更不想承認自己會把這種莫名其妙的脾氣隨意地發泄給別人。不肯正麵自己的內心,又不肯主動開口表達,於是就無比別扭地對身邊親近的人進行冷言冷語,句句帶刺,用這種最惡心的拉人下水的方式來進行自己的情緒宣泄和表達,簡單來說,就是我不痛快,你也別想痛快——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我恨不得把這種人集體打包送進學前班,讓他們重新學會怎麽好好說話再出來。

  賀涵滿臉笑意地目送著沈慕容離開,在病房門關上的那一刻,她重新轉過頭來看著我,臉上的笑容在頃刻間就消失不見,快得簡直讓人覺得她才是一個有著一套嚴謹程序設定的人工智能AI。

  “你怎麽了?”她嚴肅地看著我。

  我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先別跟我說話,我情緒不太好。”我重新睜開眼睛,對她擺了擺手,然後站起來,走到窗邊,“等我緩過這股勁兒去。”

  賀涵果然就沒有再跟我說話。

  從這邊的窗子望出去,剛好能看著醫院正門。許多人進進出出,在花園裏玩耍著的小朋友偶爾也會駐足,好奇地看兩眼。今天天氣有些陰,太陽不知何時進了雲後,不熱,甚至還刮起了一陣涼風,室外的溫度很是愜意,是以臨近中午,小朋友們的家長也依舊沒有帶他們回去。隻是隨著天色漸漸地越來越陰,在室外逗留的人們也終於有了一絲警覺,三三兩兩地回到了樓裏。

  似乎是要下雨了。

  有時候我會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麽沒有去學醫,倒也不是為了救死扶傷的崇高誌向,我隻是想弄明白自己的身體——比如說,我到底為什麽就突然變得暴躁又陰鬱,像個尖銳的仙人掌一樣,逮誰紮誰。

  這倒也可以算得上恐婚的原因之一。我所見的大多數結了婚的姐姐和阿姨們似乎都會漸漸被消磨成這種令人反感的樣子;我不想用怨婦這個詞來形容任何一個女人,但我又實在想不到其他的更貼切的詞。

  怨婦和潑婦一樣,都是讓人一聽就頭大的詞;但真要論起來的話,潑婦可能還比怨婦要好一些,畢竟潑婦能夠切實地表達和發泄出自己的情緒,就算對周圍的殺傷力更大,也好歹能保證自己心滿意足,痛痛快快;而怨婦則不然,她永遠都幽怨而絮叨,像是看不到盡頭的梅雨天氣,讓房間裏的四處都起了黴,又像是在暗夜裏低聲呻吟的女鬼,讓每一個聽到的人都頭皮發麻;偏偏她自己也是不痛快的,殺敵一千自損一千二,不然也不會積了那麽多的怨氣,身邊的人不肯讓她周全,她自己卻也沒有愛護自己的心氣兒,就隻能這樣,暴躁陰鬱地,長年累月地積起心裏的毒,底下還得架上一小火,咕嘟咕嘟地煮著,日夜不停地,散發出更加惱人和怨毒的氣息。

  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小時候對金錢不屑一顧,但長大後才知道金錢這東西是真的令人安心;中二時覺得黑白色就是人間真理,但上了年紀反而才明白每個顏色都有它存在的意義,甚至還更熱衷於粉色小物的可愛與輕盈……我隻是想說,我明白隨著年齡的增加,我們看待事物的角度會不同,以往不想要的,可能會在之後欣然接受。這也是為什麽,曾經流傳一句,“長大後,我們都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但無論是六歲的我,還是十六歲的我,還是二十六歲的我,我們對於“怨婦”這個詞,始終不敬而遠之;並且我也堅信,無論我三十六還是六十三,我都徹徹底底地,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我寧願孤獨終老,也絕不可能讓任何事物把自己消磨成這麽可怕的樣子。

  所以我會在每一次情緒失控的時候拚命控製住自己,等到過去這一陣兒,再心平氣和地表達出自己的感受——當然不能一味地堵,一味地堵隻會迎來一個最終爆發崩潰的結局;堵不如疏,該表達還是要表達,哪怕是自己安慰自己。

  我也並不是一定要瞞著賀涵。這種事兒雖然難以啟齒,但終歸是一件我不得不去麵對的事情。我朋友雖多,正在身邊的又親近的人已經寥寥無幾。更何況不是所有人都全程陪著我經受過這一遭,也不是所有人都清楚我當下的生活狀態,就算是最善解人意的朋友,倘若想要聽我講清楚我這會兒的心理,都難免需要我補充上很長的前因後果和細節分析才行。所以綜合來講,如果我想要傾訴,賀涵無疑是一個最適合的對象。

  護工阿姨很快就提著午飯回來了。看得出賀涵恢複得不錯,連廚師給做的病號餐都放開了許多;除了滋味更豐沛的飯菜之外,甚至還為每個人都準備了一份冰粉,旁邊講究地用冰袋降著溫,吃上一口,隻覺得心底的火氣也跟著降了下來。

  “我讓廚師準備的。”賀涵看著我,一臉求表揚的期待感,“好久不去打川鍋了,我記得以前那家川鍋店裏,你最喜歡吃的就是這個。”

  “不愧是你!我就曉得你最疼我咯!”我笑了起來,算是消解了剛剛的情緒,繼而有些慚愧地低下頭,想要跟賀涵解釋清楚,“我那會兒實在是有點衝動,心裏確實也有點不痛快……”

  “我知道,我知道的。”賀涵卻打斷了我的話,緊接著又歎了口氣,“是我不好,我不該瞞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