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馬慢慢抬起手來，輕輕回抱了我一下，然後推開了我。

  “怎麽辦呢？”他還是平靜地說，眼淚也還是撲簌撲簌地落著，“我連個能恨的人都沒有，我都不知道我該恨誰。怎麽辦呢，要是我不去拜年就好了，或者，要是我抱著豆豆出門就好了。我為什麽要把它自己丟在家裏呢？我也沒有想到，我就出去了那麽短一會兒，特別短的，冉冉，我一共就去了三家拜年，每一家都隻是站了一小會兒，連一個小時都不到啊……我今天醒得太早了，我平常都是七點多帶豆豆出去的，今天我不到六點就醒了，今天大家都起得很早……我是想我趕緊拜完年，趕緊回家，再帶豆豆出去的……我怕豆豆等得太急，拜完年就立刻往家跑了……然後我回了家，我說，誒，怎麽豆豆不見了呢？”

  他平靜地把整件事情的過程又敘述了一遍，眼淚像是不要錢一樣地流著。我想讓他不要再說了，但又怕他憋著更難受，隻能跟著他把整件事再聽一遍。

  “我要是再早點回來就好了……”他喃喃道，眼神渙散，像是失去了光澤，“我要是，要是不出去就好了……我沒能保護好它，它最後還在看著我，它好疼啊，它流了好多血，我都不知道一條小狗能流那麽多的血……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寶寶，看著我，看著我。”我搖晃著他的肩膀，哭著說，“不是你的錯啊，你明明知道這不是你的錯。都是你爸媽的問題啊，是他們害死了豆豆，是他們不牽繩帶它出去，是他們跟別人聊天沒有看好它，這都是他們的錯啊！”

  小馬的喉結動了一下，目光也慢慢地聚焦到我臉上。

  “我知道的。”他眼睛裏含著深深的悲切，“可是我能怎麽辦呢冉冉，我能恨他們嗎？我不能啊，他們畢竟是我爸媽啊……”

  這世上最悲哀的事，或許就是，你想去恨的那個人，恰恰也是你最愛的人。

  我其實很想告訴他，有什麽不能恨的呢？父母又怎樣，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值得讓人尊敬。但他作為父母眼皮底下的小孩，作為從小仰望著他們長大的人，我實在沒法對他說出這樣的話。我不能毀了一個孩子心裏的最高信仰——雖然他們壓根不配做他的信仰。

  “你還有我，寶寶，沒關係，沒關係……”我隻能徒勞地，一遍遍地安慰著，試圖用這一點陪伴，帶給他一點慰藉和支撐。

  他慢慢轉動著頭顱，像是在吃力地理解著我這句話的意思。

  然後他終於趴在我肩頭，放聲大哭。

  “我隻有你了，冉冉……”他的眼淚打濕了我的大衣，“我隻有你了……”

  我抱著他，和他一起痛哭起來。

  ……

  “也許從那時候，他就已經知道。”沈慕容遞過一張紙巾，“他既保護不了豆豆，也保護不了你。”

  “是啊……也許我們倆都對這個結果心知肚明。”我接過紙巾，默默擦了擦眼淚，“就像是在打一場必輸的戰役，提前知道了結果，卻也無能為力；既不能殺出一條血路奪得勝利，也不甘心直接繳械投降，原地自盡，所以隻能就這麽繼續打著，一往無前地衝下去，等待著一個已知的結局降臨。”

  “我並不覺得他的父母是什麽好人，也沒有感受到他父母對他的愛意。”沈慕容搖搖頭，“所以我並不能理解，他為什麽到最後還是要去滿足父母的心意。他已經失去了自己的狗，自己的愛人，如今更是差點連性命都失去了——他到現在還沒明白，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是什麽嗎？”

  “他可能一直都是明白的，就像豆豆去世之後，他分明知道這事兒是他爸媽的錯，卻寧願去悔恨自己不夠盡責。”我歎了口氣，“我以前其實也不明白，我甚至還跟他擺事實講道理，說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你完全可以脫離父母自己生活；但後來我發現沒什麽用，他已經習慣了和父母緊緊捆綁在一起，他覺得他們終歸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一家人榮辱與共，我倒是能理解的。”沈慕容皺起眉頭，“但他父母似乎都沒有拿他當成一個獨立個體來看待和尊重，隻把他當成自己人生的一個附屬，一件工具……他自己就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嗎？小時候尚可以說是因為心智不健全，或者還沒有足夠的經濟能力來自我生存，所以需要繼續依附於父母身上；二十多歲也該懂事了，為什麽還是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從父母的控製下拿過來？”

  他語氣並不重，但我總覺得他有些生氣。

  “我是不是太激動了些？”他立刻察覺到了自己的問題，“我隻是覺得，他因為這種優柔寡斷，左右不決，既害了自己的小狗，還害了自己的愛人——愛人還偏偏就是我妹妹——但直到如今，他還在幫著加害方做事，實在是令人難以接受。”

  “也許這就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就是那個，人質最後會愛上綁架自己的劫匪，甚至會幫他躲避警方追捕的那個現象。”我順手拿過手機，搜索了一下，“‘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是被害者對加害者產生情感，甚至會反過來幫助加害者的一種情結，是人在求生欲和自保意識作用下的本能反應。被害者會認為自己與加害者同生存、共命運，把加害者的前途和安危視為自己的前途和安危。’——以前倒是也沒有客觀分析過，隻覺得可能就是孩子對父母的天生依戀；這會兒看起來，他倒是還挺符合這種描寫的。”

  “確實是。”沈慕容點點頭，“但無論對哪個孩子來說，承認自己的父母不愛自己，承認自己的父母才是一手摧殘了自己生活的加害者，總歸都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所以他們寧願沉浸在歲月靜好的表象裏，甚至跟父母妥協，隻期望能夠繼續這麽相安無事地生活下去……但這樣的父母，卻不會因為你的退讓而心生感激，更不會哪天突然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他們隻會更加變本加厲，不斷地剝奪子女，直到讓子女一無所有，徹底喪失獨立思考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