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一條黑狗
作者:顧夕桐      更新:2020-12-26 09:00      字數:2206
  黑狗顯然也是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原先肥壯的身軀已經瘦得顯出了一條條的肋骨,左前腿也不知怎的就瘸了,也許是抄家時被人傷到了,又也許是逃亡時不小心踩到了捕獸的夾子。

  但饒是如此,從它看見主人的那一刻起,它的眼睛就亮了起來;它一瘸一拐,卻很是歡喜地衝到主人身邊,欣喜地叫著,笨拙地舉起傷著了的前腿向主人作揖——這是他教會它的打招呼動作。

  它並不懂得主人正陷在一個什麽樣的境地,也不能看懂周圍人的眼色。但它是能感受到疼痛的,於是許多衛兵衝上來,試圖把它一腳踢開,又將手中的大棒,毫不留情地砸在它身上。

  然而它不肯走。它才剛剛找到它的主人。它一邊嚐試著躲著那些人的攻擊,一邊親昵地圍著主人繞來繞去。最後它似乎意識到了它和主人都陷入了危機,於是它擋在主人麵前,衝著那些手持兵刃的人們齜起牙,又扭頭咬住主人破爛的衣角,拚命地往前拉,試圖帶主人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拿著武器的衛兵自然是不會懼怕一條瘦到脫相的老狗的。雖然他們開始也被這條狗的凶相嚇了一跳,但很快他們就明白過來,這條老狗不過是在虛張聲勢。於是更多的棍棒落下來,像雨點一般地砸在它身上。它終於避無可避,發出吃痛的嗚咽和嚎叫;但即便如此,它卻還是不肯走。它蜷縮著身體,依舊頑固地圍在主人身邊,試圖為主人抵擋災難。

  畫家的淚已經淌了滿臉。他跪下來,用自己的身體護住黑狗,說別打了,別打了。但那些衛兵惱羞成怒,自然不肯理會,聽到也假裝沒聽到一樣,棍棒依舊不停地落在他和狗身上。於是他又試圖勸走黑狗,他說你走吧,你快走吧,你再呆在這裏是會被打死的,你快走,你回家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等著我,我很快就去找你。

  黑狗睜著被打得紅腫的眼睛,無力地哀嚎了一聲,竟像是聽懂了他說的話。它最後舔了舔主人臉上的淚,便掙紮著站起來,離開了這裏。它的身軀因為受了許多傷而顯得踉蹌,但它終歸還是靈活的,轉眼消失在了人群裏。衛兵不解氣,依舊罵罵咧咧,卻也無可奈何,隻能狠狠一腳踢在畫家身上。

  衛兵穿著特製的厚重的皮靴,踢出來的這一腳無疑很痛;但畫家不在乎,他高興地看著黑狗逃了出去,自己也由此生出了活下去的**。這世上終歸還是有個生靈在等待著自己,他要履行承諾,捱到出獄,再去把黑狗接回來,一輩子都好好地養著它。

  因著這份信念,獄中的生活再黑暗,畫家也覺得自己能忍受了。

  時過三年,畫家終於得到平反;出於被判錯的緣故,他還得到了一小筆賠償金,省著點花的花,也能勉強維持他一個月的開支。

  但畫家在出獄當天就花了好一筆錢,去肉鋪上買了兩刀上好的五花肉。他提著這兩刀肉,興衝衝地去了自己曾經的老宅——他相信黑狗一定還會在那附近等著他。

  然而沒有。他繞著自己的宅子走了一圈,又往外擴出了好幾裏,卻依舊找不到黑狗的蹤影。

  他又急又躁,累得氣喘籲籲,心底卻始終堅信,黑狗還是在的,黑狗一定在某個角落裏等著他,等著他接它回家;他當然已經沒有家了,但沒關係的,隻要把黑狗找回來,他們就可以新建一個家。

  直到住在附近的一位老人,看他在這裏徘徊半天都不去,眯起渾濁的眼球,問,後生,你找什麽呢?

  他識得這位老人,老人也認識曾經的他;但如今他受了三年牢獄之災,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硬是沒有被老人認出來。

  但他無暇顧及這些。老人認識曾經的他,自然也知道他家那條黑狗。他抱著一絲希望,匆匆問道,老人家可曾見過一條黑狗?

  老人家愣了愣,仔細打量了他兩眼,說,你莫不是這戶宅子曾經的主人?

  他連連應下,又再次急急問道,是,那條黑狗於我有恩,我今天就回來帶它走。

  老人歎了一口氣,說,你跟我來。

  他曾經設想過許多場景,比如這條黑狗已經殘疾得麵目可憎,或已經衰老得不成樣子,甚至連他都無法認出來;但無論怎麽樣,他都堅定著要接它回來的決心,哪怕它再也認不出他,哪怕它失去了任何看家護院的能力,他也要好生養著它,讓它安安穩穩地度過餘生。

  不過有一種情形,他是從來都沒有去想過的。也許是不願,也許是不敢。

  但上天不公,造化也往往弄人。

  老人將他帶到了一處土丘,眼前堆著一個小小的墳包。

  他終於還是麵臨了他最不想看到的結局。

  也難免,狗的一生要比人短的多,無人照看的野狗,更是容易遭遇不測;它沒有等到他,壽命卻已經盡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他哀哀地抬起頭,問道老人,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他心裏還是想著,黑狗在家裏時,已經過了好幾個春秋;這三年下來,也差不多算是到了它的風燭殘年。也許他隻是錯過了沒幾天,錯過了報恩的時機;但黑狗也總能算是壽終正寢的。

  倘若我早點出來,它就能等到了我了。他又歎息一聲。

  老人卻像聽到了什麽再殘忍不過的事情,麵露不忍,最後仿佛下定決心一樣,歎了一口氣。

  就是你遊街那天的事情。

  那天它撲上去護你,不顧衛兵的棍棒,卻也結結實實地挨了無數下;它拖著殘軀回到老宅門口,找了片陰涼地趴下,衝著你離開的方向,呻吟了一夜,就再也沒有起來。

  我看它實在太可憐,不忍讓它暴屍荒野,便把它埋在了這裏。

  它輕得像是隻剩下骨架,渾身沒有一塊完好的皮,連骨頭都是散的,想來是被人打斷了。

  畫家哆嗦著流下眼淚。

  他把兩刀肉放在黑狗的墳前,又從旁邊拾起一塊寬些的木頭,刨了皮,用石頭一下一下地刻上黑狗的名字,做成一個簡易的墓碑。

  他把這塊墓碑插在墳頭,自己衝著它跪下,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