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沈慕容，我心底不由得又湧上一陣酸楚。

  “他性格如此，倒也提不上是專門為了我。”我聽著自己略有些沙啞地開口道，“可能正好我在他身邊，所以也就順便照顧一下；等到再過幾天，他回去工作，一忙起來，估計也就記不得我這號人了。”

  賀涵頓了一下。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有些猶豫地說，“我總聽著你不太對勁——是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沒有。”我立刻笑著否認了，“我就是有點困了，想睡覺。今兒起得早，又收拾了行李，還去你那邊跟人打了個嘴仗，早就有些累了。”

  “哦對……你是不是一開始就跟我說你在睡午覺來著？”她突然記起。

  “我還以為你沒聽到呢。”

  “哪能啊，我當時就是太著急了，這麽勁爆的八卦，沒個人分享，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嘛！”

  “行了行了，這會兒也分享完了——你不是也要睡午覺的嗎？”

  “嗯我已經在床上躺著了……本來我想晚點找你來著，但這事兒放我肚子裏，我愣是連覺都睡不著，嗨。”她笑起來，“等我睡起來再去打探——不不不是慰問——這會兒咱就先睡覺嗷~午安冉妹兒~”

  掛斷電話之後，我重新躺了下去。

  既然已經決定了隱瞞心意，這會兒又在這兒酸個什麽勁兒呢？人是你自己推出去的，要走了還覺得難受，怎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自己跟自己打一架？

  我不想打架，我隻想睡覺。

  興許是上午確實折騰得太累，也興許是這諸多心思煩擾得人筋疲力竭，總之，這次居然真的很快就睡了過去。

  這世上，成本最低而解壓效果又最好的一件事，當屬睡眠無疑；無論你年紀長幼，也無論你身家高低，隻要能好好睡一覺，就能暫時從瑣事紛擾生活狗血中逃離出來，盡情地，愜意地，享受這片刻的安寧。

  吵著鬧著不肯睡覺的小朋友，隻是因為他們還沒見過這世界的困苦，在他們眼裏，世界就是一個大型的遊樂園，等著他們去冒險，一刻都不能耽擱；但等他們長大之後就會發現，這世界不是遊樂園，而是一個修羅場，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圈子裏，做著無謂的困獸之爭；而也隻有到這時，他們才能意識到，自己從小最為排斥的事情，居然成了自己與現實對抗的唯一的防具。隻有睡著，才能從這場不死不休的戰爭中，獲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但對成年人來說，一場充足而良好的睡眠，也逐漸成為了一件奢侈的事情；他們的事情太多了，他們的敵人也太多了。所有人都在說著如今的拚搏是為了日後能更體麵的老去，但沒有人告訴過你，老去永遠都不會是一件體麵的事情；不論別的，隻單看睡眠這一件，你以為你終於有了足夠的時間，可以無所顧忌地睡到日上三竿，但事實卻是你這一夜需要失眠無數次，起夜無數次，驚悸無數次，最後終於徹底睡不著，在淩晨三點的黑暗裏，睜著渾濁的眼球，麻木地，絕望地，看著這夜晚的靜寂。

  當然，對於齊一冉而言，睡眠向來是一場人生大事，即使在小朋友們都忙著探索世界的年齡，她也可以麵不改色地，無須大人操心地睡上完整的十多個小時；等到她年長一點，她更是發現，對於性情敏感，時常會陷入低落的自己，能讓自己快速從抑鬱情緒中脫身出來的，也隻需要一場足夠的酣睡；隻是這個時候的她，已經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沒心沒肺，沾枕即睡，於是在渴望睡眠的焦慮下，她反而更加難以入睡，也就陷入更深的抑鬱裏……

  後來是怎麽解脫的呢？大概就是從毅然決然地辭了職之後。窮是窮了一點，但終於從巨大的壓力下逃離出來，再也不用早起，不用晚睡，不用在周末的六點被領導和客戶的電話吵醒……能夠自由選擇自己的作息時間和睡眠時長，無疑是一件最幸福的事。她重新獲得了一天能夠睡到十小時以上的權利，這讓她恍若回到了她還是孩童的那段時期，無牽無掛，無憂無慮。

  五月底的一個下午，晴，睡了四個小時，無夢。

  當我醒來的時候，窗簾透進朦朧的微光，一時沒讓我反應過來，這是清晨還是傍晚。當然這一切也隻需要拉開窗簾就能分辨，雖然亮度可能一樣，但清晨的光和傍晚的光卻是完全給人以兩個不一樣的感覺。清晨的光總是帶著股噴薄的氣息，即使它還隻是副清新的形象，也自帶著奮發向上的氣場，“雄雞一唱天下白”，大有爾等臣民聽我號令的氣魄；但傍晚的光，卻是帶了一股悠遠靜謐，如哼唱著睡眠曲的姐姐，如輕拍著孩童的母親，溫溫柔柔地撫慰著你，今天實在辛苦了，這會兒就姑且歇一歇，明日再重整旗鼓……

  我自然還是更喜歡傍晚的光。

  然而，對大部分人而言，夜晚已經不是一個象征著休息的名詞，而是變相淪為了一個白熾燈代替太陽照耀著的白天；有許多人也無暇在傍晚時分往外瞥一眼，他們忙著修改項目，忙著完成指令，忙著追趕下一個進程，一直到整個辦公室都點起燈，他們才後知後覺地往外看上一眼——哪還有什麽太陽，窗外早已經燈火通明。

  不必批判現代人已經沒有鑒賞藝術的閑心。他們哪裏顧得上分辨清晨和傍晚的陽光，他們的清晨和傍晚都是在明晃晃的燈管下，在電腦屏幕反射的藍光前度過；他們甚至連飯點這個詞都早已忘記，隻有當腸胃饑餓難忍，發出疼痛抗議時，他們才能忙裏偷閑地點個外賣，三口兩口吃完，再繼續投身到下一輪工作裏……

  追趕六便士的人不見得就比看月亮的人要俗。大家都是為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為了自己的至愛，奮不顧身地努力拚搏；哪怕是在這個充斥著不公與勢利，遍地是特權和後台的現實裏，依舊有無數個平凡而普通的人，為著自己的人生，裹好行囊，咬緊牙關，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去。

  每個努力生活的人，都應該受到最高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