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容看著我。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覺得他平靜的眼神下，隱隱地藏著一絲悲哀。

  過了一會兒，他輕輕笑了一下。

  “我保證，今晚告訴你實情。”他說，“現在我們還是先去通知保鏢上來，再去幫護工阿姨拿午飯——不然耽誤了時間，讓賀涵生疑，就不好了。”

  “對對對！哎喲我怎麽把這茬給忘了！”剛剛還深思熟慮著的我一拍腦門——我是不是真的摔壞腦子了——摔沒摔壞不知道，但這個動作倒是讓沈慕容看得生氣。

  “你最近幾天倒是留意一下你自個兒的小腦袋好不好？它正虛弱著呢，你還這麽對它，總是不長記性！”他嚴肅道，“我一個陪護都比你上心，真的是皇帝不急太……”

  沈慕容敏銳地意識到了這不是一句好話，說到一半，就硬生生地戛然而止。

  我噗嗤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賀涵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可能有傳染性啊哥哥，回去之後你少和她說話！”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快走快走，媽耶。你說得對，她自個兒都深陷泥潭了，這會兒才剛剛爬出來，剛剛好一點，我可不能再去給她添堵了……”

  我看了一眼電梯，還好，正在從六樓下行。

  沈慕容卻在這時笑了起來。

  “咋了哥哥？”我摸不著頭腦。

  “你之前還責怪賀涵把住院這事兒瞞著你。”他笑著看向我，“這會兒你的心境和想法，豈不是和她那會兒一模一樣？當初她不也是覺得，你剛從人生低穀裏爬出來，剛剛過上兩天安生日子，可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

  我被沈慕容堵得說不出話。

  先前我總大義凜然地覺得我已經換位思考過了，我完全了解你們的感受，但是我依舊認為你們做得不妥；然而這世上對立的兩方，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對方的感受；就算他們完全明白了對方的想法，但不真正處在某個情境下，他們永遠都獲得不了對方的顧慮和視角。

  感同身受是什麽意思呢，比如你痛失了愛人，你的愛人因為種種原因最終離你而去，這時有個離開了自己愛人的人過來說，哎呀，你的感受我心裏當然明白啊，因為我也明白我愛人的感受啊，但我離開她還是有著自己的苦衷，你們不要難受啦，我們歸根結底還是為了你們，我們也很難受，生活還要繼續的嘛，誰離開誰也不會死的……這樣的話，你聽著會獲得些許安慰嗎？也許有些人會，但大多數還是會隻想打爆這人的狗頭。而如果，一個同樣痛失過愛人的人過來，看著眼淚汪汪的你，自己也泛紅了眼圈，說我完全明白你的感受，我曾經也非常痛苦，但我們難受歸難受，路還是要繼續走的，一個人也要好好生活，這世上沒有誰離了誰是活不下去的……這樣你還會感到不適嗎？你不會，你甚至會抱著她一起痛哭，一起加油打氣——隻有經過相同境遇的人，才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不得不說，這件事對我的價值觀也帶來了一定的衝擊。人在成年之後的思維模式漸漸都是定型的，自己會形成自己的一套邏輯體係，在這套體係裏邏輯自洽，外界不同的觀點——即使外界才是完全正確的——也很難撼動這套體係。所以人才會越老越頑固。當有什麽事物證明我們錯了時，我們的邏輯防禦體係就會傾向於找到那件事物的漏洞，從而證明我們沒錯。讓一個人說自己錯了是很容易的，但讓一個人真正地接受自己錯了卻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個行為，在古代，就已經有了一個高度概括的詞語——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但這次，我的邏輯防禦體係也找不出這件事物的漏洞——因為我就是用自己當下的行為，反駁了自己曾經的觀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矛和盾總有一個是會輸的，我也終究總有一個邏輯是不嚴謹的。

  電梯即將打開的一瞬間，我抬頭看向沈慕容。

  “我錯了。”

  我真心實意地覺得自己錯了。這是件很難為情的事——我們坦然說過許多個“對不起”和“我錯了”，但卻沒有幾個是真的覺得自己有問題需要改正的，大部分都是為了麵上的和平，為了退一步海闊天空，為了讓事情盡快過去。這兩個詞甚至已經變得沒有原先那麽貴重的含義，比如當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你的男朋友不要在深夜打遊戲到淩晨，就算打也安靜一些，不要總是一驚一乍，嚴重影響你的睡眠和第二天的工作效率時，你的男朋友總會滿不在乎地說著“行行行”“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行了吧”“那對不起咯”，之後卻依然我行我素，屢教不改，在你下一次忍無可忍的時候一臉不耐煩地說“那我不都跟你說對不起了嗎？”“對不起”確實是他說的，“我錯了”也確實是他說的，但他真沒覺得自己錯，他隻是為了把你擺平過去。這兩個詞逐漸變得像工具一樣泛濫，就像當商場的導購，菜市場的攤主，甚至路邊卦攤的算命先生，見著誰都喊“帥哥”“美女”時，你不會因為他們的一句“美女”就沾沾自喜，你甚至連眼皮都不會抬一下。這句“美女”已經與“隨便哪個女的”逐漸同化成一個意思，那麽這聲“對不起”，也已經與“我不覺得我有錯但是我不想再跟你掰扯這個問題了”，別無二致。

  在此背景下，真心實意地承認自己有錯依舊是一件很羞恥的事。

  於是我大步走進電梯，不想讓沈慕容看到我通紅的臉。

  當然他最後還是看見了，電梯裏還有別人，我走進去之後也隻能轉過頭來，不然人家看著我對著他們羞紅了臉，再以為我是一見鍾情了；萬一身邊還跟著正主，一個眼刀刮過來，我可能就要當場表示“我這是發燒燒得臉通紅啊姐姐我真沒別的意思”……

  我還是對著沈慕容一見鍾情更加靠譜一些——起碼我確定他單身呢。

  下次我也得跟他一樣，不管去哪兒都戴個口罩，把表情都藏在下麵，高冷得一批，讓他啥也看不出來。

  我偷偷瞪了他一眼。

  他唯一露出的眼睛好看地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