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南牆和深淵
作者:顧夕桐      更新:2020-12-26 08:59      字數:2214
  電梯還在從十幾樓緩緩往下降,我一把推開樓梯間的門。

  沈慕容難得沒有製止我,也緊隨其後跟著跑了上來。

  到了病房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

  “你先進去看看。”他看著我的眼睛,“我在這裏等著。”

  我沒有多說廢話,徑直衝了進去。

  304的病房,在剛進門的地方是一個置物架加洗手間,也就隔出了一個過道;屋子裏有兩張病床,一張靠窗,一張靠裏,走在過道這邊是看不見靠裏的那張床的。

  靠裏的那張床是賀涵在住。按理說,我得穿過過道,才能看見她。

  但我剛進去,就看見了她。

  王老爺子的床鋪和床頭櫃已經收拾了出來,幹幹淨淨,估計是今天一大早就走了;賀涵正靠在窗邊,麵朝窗外,筆直地站著。

  “你幹什麽?”我站在過道上,努力平靜地問;但事實上,我還是聽見了我聲音裏明顯的顫抖。

  賀涵身子像是頓了一下,隨後慢慢轉過來。

  她眼圈通紅,一臉麻木。

  “你怎麽了?”我毫不掩飾地顫抖著問道。

  賀涵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她慢慢走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又拍拍自己旁邊的小板凳:“坐。”

  我聽話地乖乖坐下,擔憂地看著她。

  “你剛剛是不是以為我要跳樓啊?”她說,“你看,你不能怪我上次在你們家小區看見你站在樓邊就慌了,你還是個有先例的,我這都沒先例,你這不也慌嘛?”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隻要賀涵還願意長篇大論地說話,起碼能證明,她一時半會兒的精神狀態還是穩定的。

  “你幹嘛把人都支走了?”我握住她的手,“說是要自己靜一靜,但人保鏢大哥本來就站在門口,也不影響你,這幾個護工阿姨也都是有分寸的,平時從不亂打擾你,都是自己默默幹活。你這麽一說,我肯定會覺得你想不開啊——遇見什麽事了嗎?”

  賀涵又歎了一口氣。

  “想開想不開的,也算是有一點吧。”她看向窗戶,“我其實就是想自己靜一靜,心裏堵得特別難受,想著把大家都支開,自個兒哭一哭,發泄出來就好了——我肯定不能在阿姨和大哥們守著的時候哭啊,那多丟人。但不知道為啥,他們走了之後我也哭不出來,就是堵在心裏,感覺喘氣都開始費勁,然後就像是魔怔了一樣走到窗邊,可能是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站在那兒之後我就忘了我為啥過來的,所以就一直站著,看著外麵跑跳的小孩兒,推進來的手術患者,還過去了一輛垃圾車,垃圾車上有個皮球,還是好的,不知道是哪家小孩兒扔的,也可能是哪家小孩兒不在了,爸爸媽媽給扔了……有個男人扶在一個女人肩膀上痛哭流涕,可能是夫妻吧,可能就是扔皮球的那家人……花壇裏的花兒倒是開的很好,我以前看那些怪談,說醫院裏的花草茂盛是因為下麵埋著死胎,就是成型卻被流掉的那些……不過我們樓下那棵樹卻一直沒有抽芽,都快六月了,它可能沒熬過去吧,也是棵很老的樹了……”

  賀涵開了頭就一直沒有停下來,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天馬行空,甚至有些語無倫次。

  但我一直靜靜聽著。

  “……但有那麽一會兒,我突然明白了你的感受。”她話鋒一轉,“明白了那些跳樓的人在想什麽。以前我總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呢,可是剛剛我突然覺得,跳下去,一了百了,什麽責任啊重擔啊就都沒了,一身輕快……”

  她終於流出了一滴眼淚。

  這滴眼淚像是突破了一個閥門,隨著閥門打開,其餘的眼淚就迫不及待前仆後繼地湧了出來。

  “妮兒。”賀涵淚眼朦朧地看了我一眼,“我好累啊……”

  我上前抱住她。

  她伏在我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我並不急著知道原因。原因已經發生了,它就那裏,不會增減一分,我們總會知道的;就像我被刪除的那段記憶,當下告訴我和過兩天再說,我覺得也沒有多大差別。過去了的事情已經定格,不必著急,它永遠都不會改變。

  而最應該做的,就是陪著眼前的人把這股情緒度過去。人也是一直有情緒的,但有些情緒像風,有些像流水,有些卻像是一條死胡同。旁觀者會覺得走進死胡同也無傷大雅,轉個彎就是了;但走進死胡同的那個人卻看不見身後的路,情緒逼迫著她一直走下去,讓她不斷衝撞著這堵走不通的牆,直到她頭破血流,把自己所有的精神耗光。

  還有一些情緒像是砍成直角的懸崖,它們並不隻截止到懸崖邊緣,它們還延伸到了下麵的深淵。它們在深淵裏不動聲色地引誘著你。還是那句話,旁觀者會覺得走到懸崖邊上也不算什麽大事,回個頭就是了;但走上懸崖的那個人卻看不見回頭的路,回頭的路已經被濃得散不開的霧氣遮住了,他們隻能繼續往前走,他們看見了下麵的深淵,卻不覺得恐懼,因為深淵平靜而黑暗,有時候黑暗是能帶給人安全感的。他們想要平靜的安全感,所以他們義無反顧地又往前邁出一步。

  賀涵的情緒肯定不是和風細雨,也不是小橋流水,等待她的隻有那條走不通的胡同和那個不可測的深淵;我不知道她到底是進了死胡同還是上了懸崖邊,要知道她在哪兒就需要問出事情始末,但當你看到一個人都到了崩潰邊緣的時候,你就不會再嚐試著去問她發生了什麽,你隻會立刻告訴她,不要衝動,我在這裏,一切都會好起來——所以我不需要知道她到底在哪兒,我隻要喚醒她,讓她看見身後的路,再把她引導出來就行了。

  說起來隻有三言兩語,但實際操作難度還是很大的。難度不在於我們要怎麽說,而在於他們跟不跟著做。崩潰的人就像被封住了感官,他們看不見退路,也聽不到呼喚;我們能做的隻有這麽多,剩下的,就要看他們自己肯不肯掉過頭來。前路固然凶險,但許多後路也同樣一地雞毛;掉頭也往往需要當事人莫大的勇氣。

  所幸,賀涵最終是掉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