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最後一根稻草
作者:顧夕桐      更新:2020-12-26 08:59      字數:2186
  我不怕她像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我隻怕她平靜地掉淚,或者幹脆哭都懶得哭。

  委屈總是要哭出來的。

  哭出來就好了。

  哭當然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但它起碼能釋放一個人的壓力。

  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能讓昨天還嘻嘻哈哈的賀涵,在一天之內,就沮喪到這種程度;但這種現象並不少見,不光不少見,簡直俯拾皆是。成年人的世界原本就艱難得多,肩上永遠壓著一副重擔——這重擔還會時不時地不斷加碼。

  光我看得見的,一個是她工作壓力本來就特別大——這點我從開始就已經點明了。有些工作勞心費神,有些工作損耗體力,但像賀涵這樣既勞心費神又損耗體力的,著實也沒有幾個。她曾有一個月不著家的記錄,白天晚上都盯著電腦上紅紅綠綠的指數,還開著玩笑和我說她覺得房東應該退她一個月房租……她睡得不好,吃得也不規律,又要時刻記掛著幾個指數起伏,保持著最鋒利的敏銳度,腦子裏的弦永遠都是繃著的——但這並不是她壓力大的原因,她本來就熱衷於這一行,就像我熱愛寫作一樣,她跨了專業,拚了命地才躋身於此,每次做出一個果斷而正確的決策都能讓她獲得極大的成就感,這成就感也就能夠抵消了所有疲乏。

  她的工作壓力來自於哪呢,她靠著技術和腦力幹活,卻要靠著臉皮才能吃飯——就算如今已經有了自己的小團隊,不是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小實習生。有錢人的人脈和網絡都是環環相扣著的,錢放在哪兒都是生財,隻有生得多點少點的區別,而就算賀涵能夠幫他們多翻一倍,他們還是更樂於尋著一個自己人脈網裏的子女來打理,人情有時比利益還動人。所以她即便拚了命,也比不過旁人父親的輕描淡寫。燕平大,但燕平也就這麽大,蛋糕有人多吃一口,注定就有人要挨餓,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懂。她背後沒任何助力,隻有自己,因此她依舊需要對著三教九流強顏歡笑卑躬屈膝,但凡能談下任何一筆生意,酒局上可以眼都不眨地對瓶吹……在外如此,在內,公司裏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羅生場。曾經她也不甘於隻為人打工,也想著殺到最高層,直到她發現晉升背後也不光是看自己的個人能力——在哪裏都逃不脫那張網。說什麽燕平對誰都公平,說這句話的人,要麽隻是還沒有觸及到更高利益,要麽就是,他們本身就在網裏。

  於是她後來就放棄了這條路,隻等著攢夠錢,老老實實回家開店,自個兒做自個兒的老板。前半場廝殺地夠了,後半場就過過閑散生活。但她的壓力之二卻正來自於她想回去的地兒——故鄉,對大多數同齡人而言,都並不是一個溫馨的港灣。你在大城市被壓榨到半死不活,拖著身子回去,故鄉也不會同情你,甚至還會朝你吐口唾沫,再給你蓋上一抷土。有些人是這樣的,即使自己的人生已經失敗到豬狗不如,但看著濕了羽毛的鳳,落了平陽的虎,他們還是會拍著巴掌大聲歡呼,他們的人生就是靠著看別人落難而獲得一點可憐又渺小的快感;他們同時又堅信飛黃騰達的人背後有著各種肮髒交易和貓膩,因此無論你是衣錦還鄉,還是落寞歸故裏,他們總要嚼兩句舌頭,吐兩口口水,編排幾句聽著離奇又惡心的謠言來羞辱你——我知道這個也是賀涵的壓力,不僅是因為我見過這樣的人,還因為賀涵曾經親口與我講過,老家有人盛傳她被包養,不然憑一個女孩子,怎麽可能給家裏憑空添置一輛車?後來她參加同村一個發小的婚宴,一時高興,多喝了幾杯,有人傳她去做了坐台小姐,專門陪大老板喝酒拿小費,不然憑她自己,怎麽可能在縣城買得起樓房……

  “那些人就是傻逼。你不用搭理。”我勸她。並不是無關痛癢地勸她,我以前也在老家呆過,親眼見識到許多人的嘴臉。跟他們置氣是劃不來的,他們閑來無事就聚在一起嚼舌根,但我們終歸是有正事做的——所以不如當他們就是一群瘋狗,街頭巷尾地亂叫兩聲,隨他們去,瘋狗這輩子也隻能是瘋狗。

  “不一樣的,冉冉。”她歎了口氣,“你爸媽看得開,但我爸媽……唉。我家親戚也都是一群傻逼,偏偏我爸媽還都舍不得手足情意……我也不知道我爸媽咋就還真踏馬地信,我爸那天甚至發了火說,要是今年我還不結婚,過年就不要回家了,權當沒有我這個閨女……”

  這好像是前年的事了。賀涵當然沒有結婚。她當然也回家了。但我知道,這根刺永遠都紮在了她爸媽的心裏,也永遠都紮在賀涵的心裏。外界的流言蜚語終究不過惡心人一下,最能給人造成重創的,往往都是自家人的質疑——她爸媽不過是最樸實最普通的那類父母,肯定也是疼愛她的;但架不住三人成虎,就像整日處在精神病院的正常人也很難保持正常,一直處在那種環境裏,再好的父母都會被逼到歇斯底裏。

  我爸媽是開明一些,但更關鍵的是,他們早早就從那個環境中脫離出來了。我家的親戚也並不都個個可愛,好在他們惡得極惡,早早把我爸媽的耐心與親情消失殆盡,我爸這麽忠厚的人都氣得直說再不來往——因此隻剩下幾個同樣可可愛愛的親戚,逢年過節走動一下,一團和氣。

  賀涵的情史拉出來又能寫上同樣一個篇幅,但因為年歲久遠,我不確定還是不是她的壓力之一——從她現在完全不想談戀愛來看是很可能的,但她也可能就是沉迷於工作——但即使不算這個,單看前麵兩者,就已經是千鈞重的負擔了。

  壓垮駱駝的是最後一根稻草,但在這根稻草放上去之前,駱駝的負重也已經讓它極難前行。成年人的崩潰可能就在一瞬之間,但在這個瞬間發生之前,他們也已經背負著許多隱形卻沉重的擔子,一步一步地咬著牙,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但我最後還是沒有跳下去……嗚……”賀涵抽泣著說,“你知道……知道是為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