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有案要查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948
  話說先克一行六人,將那壇酒喝完之後,便與店家散了。與店掌櫃說好,第二日,由他帶領六人去往平陵城兵器製作精良的作坊。

  先克與賀文入住一間。成康與王良,李全與劉進各一間。洗漱之後,六人重新聚集在先克的房間,商量第二日的出行計劃。這是他們一路上約定好的——當日必定將當日之事總結。有不足之處及時提出修正,並做好第二日的行事計劃。

  這樣一來,所到之處所得、所見、所聞皆有推敲斟酌,並留有記錄。以備回絳城之後,能夠一一查閱。待去粗取精,去偽存真後,將實情篩選出來。呈遞給趙盾,作為製定政策的詳盡參考。

  “依我看,客棧掌櫃為人厚道,十分謙和熱情,值得依賴。”先克對店老板印象不錯。既然明天就要由店老板帶領大家出門,那麽,對店老板的認定,肯定是首當其衝。

  “掌櫃的文武兼備,和善熱情。在這陌生的他鄉,如能得他相助,對我們來說,定是如虎添翼。”成康想,此行可能會遇到一些凶險或不測之事。如果能得到店老板幫助,他們會少許多風險。

  “我也覺得掌櫃的十分可靠,值得依賴。”年紀最小的劉進,從進門便感受到店老板的熱情機智,詼諧風趣。而且還處處為人設想,他認定他是位值得交的朋友。

  “店掌櫃不是壞人。”賀文緩緩開口道:“隻是人生地不熟,我們初來乍到,不可不多留心眼。防人之心切不可忘。”賀文不是質疑店老板。隻是多年行走江湖的經驗告訴他,一旦放鬆警惕,便會讓有心之人有機可趁,大行傷害圖謀不軌之事。

  “此番我們之所以行蹤隱秘,就是想錄得實情。假若為人利用,暴露行蹤和目的,就會辜負大將軍對我們的厚望。”說完,賀文看向五人。

  “賀叔說的是。”先克立馬醒悟,自己太容易便相信人,應該檢討。“我們與店家僅僅相處一兩個時辰,此時下結論,為時過早。”

  “是啊。”之前沒發言的王良也有同感,“掌櫃的能文能武,還在衙門當過差。卻放著好好的公差不做,到這偏居野巷賣酒營生。雖說我也頗欣賞他的豪放不羈。可是,他的身上有太多相互矛盾的特質集於一身。傳奇色彩太重,令人不安。”

  從感性上來說,王良十分欣賞店老板的。可是,從理性上來講,店老板身上有太多令人疑惑的地方。經賀叔一提醒,他更覺得店老板十分可疑。

  “哎,雖說是要時帶防人之心,大家也大可不必草木皆兵啊。”賀文怕的就是這個——從完全欣賞轉變成全然敵視對立。他拍拍王良的肩膀,趕緊聲明,“出門在外,對我們所辦的秘密事項,必定要守口如瓶。”說著,他看向四位侍衛,“如遇存心刺探者,務必警鍾立鳴,迅速切割。但是——”

  “與正事無關者,則可放寬心境。畢竟,棋逢對手,曲逢知己,乃是人生樂事。出門一趟,如果能交到幾位朋友,也算是給這趟公差增色不少嘛。”

  這幾個晚生後輩,平時少有機會出來。難得大家一齊出門,有說有笑,朝夕共處。再在異鄉交個萍水相逢的朋友,有何不可?賀文年輕時就喜歡結交四海,故而有此一說。

  “多謝賀叔教誨,我們會把握好分寸的。”在賀文麵前,先克更覺得自己像個孩子。總被他的見識折服,不由自主的態度非常恭敬。

  “至於明天的行程安排,我們現在就開始計劃。”賀文說道。對店老板的人品才幹大家都有了共識,接下來就是要把明天出行的事情捋一捋。

  “明日主要是跟店掌櫃去看器械製作。”李全說道。

  “看一兩家已足夠。”王良建議道:“剩餘時間,讓他帶我們把平陵城四周逛逛,熟悉環境。之後,我們要做什麽事情就方便很多。”

  “王良說的是。”聽了賀叔的話,先克想了想,喝酒吃飯叫上店家便好。其餘事情,還是不要讓他參與的好。畢竟,他們有要務在身,購置軍械不過是醉翁對酒,誌不在酒。“店家帶我們多走走,看看地理民俗,方便我們行事。”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將明日的行程定下來……”賀叔環顧一圈,示意劉進做記錄,“請店老板帶我們去兩家兵器製作坊。接著就要求他帶我們去往四處走走看看,熟悉縣城。”

  這樣一看,明日的行程應該十分緊湊。今日已累得夠嗆,既已商定好,四人便回房各自歇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最早起的當屬賀叔。無論在趙府,或者外出公差,賀文總是天剛拂曉就起身。客棧地方夠大,他打算在院子裏擺幾個馬步,打上一套拳法,開啟精神滿滿的一天。

  他下樓來到昨日晾曬玉米的平台。正要開始練習功夫,忽聽“吱”的一聲響,店老板揉著眼睛,走了出來。

  見到賀叔,店老板頗驚詫,“客官起得真早。住店的客人,除非趕路,很少有起得比我早的呢。”店老板的語氣很自豪。

  “我是年歲大了,睡不著覺,起來舒活筋骨。”賀文想,店老板起那麽早應該是要忙生意去,於是隨口問道:“店家是忙著送酒去?”

  “哪裏,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每日定要在院子裏耍上一回拳腳,否則周身不舒坦。”說著,店老板還比劃了一下。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既然遇上了,咱們何不在此切磋切磋?”昨晚,賀文還鼓勵年輕人曲逢知音,互磋技藝。想不到今日自己就武逢對手了。難得遇到同好者,賀文已經忍不住手癢癢的。想和店老板過上幾招,順便還可通過武藝看看此人品德如何。

  “前輩稍等,我更衣……”說著,店老板一溜煙的小跑到隔壁小間。等賀文幾個馬步蹲下來,店老板已經衣著整齊的站在他麵前了。

  賀文穿白衣白褲,店老板則黑衣黑褲。一白一黑,對比鮮明。兩人抱拳後退三步,異口同聲的說了聲“請”,接著又相互推讓。最後是店老板執意要賀文先出招,賀文無奈,隻得率先出招。

  隻見賀文抬起左腿,往前跨出一大步。右手手臂向前伸展,手掌直立,拇指朝向自己。身體下蹲,保持半蹲姿式。突然,他右手伸直,右腿跟著往右,向店老板掃去。隻聽“唰唰唰”,連續幾下,劃了幾個圓圈。動作連貫,一氣嗬成。

  店老板不慌不忙。他先是後退,接著忽左忽右的閃避。他的身體靈活如蛇,左拐右扭,上竄下跳。賀文的腳尖始終碰不到他的身體。

  賀文一招既出,剛剛收勢,輪到店老板出招。隻見他將左手手臂伸直,四指朝向賀文,右手手臂也是舒展開來,卻握手成拳。他來回遊走,與賀文相互試探。兩人圍成一個圈,左右周旋。

  忽然,店老板身體前傾,兩腿劈叉成一字型,整個人幾乎貼地。他左手從賀文襠下穿過,眼看就要抓住賀文左腿。說時遲,那時快。他的左手伸出時,賀文已經往後一閃,彈跳開來。店老板的左手偷襲不成,他又伸出右手。往左一撲,還是撲了個空。兩人還是沒有身體接觸。

  如此你來我往,一會左一會右,一會成圓,一會平行。你進我退,閃躲不定。幸虧院子夠寬敞,有足夠的騰挪空間。兩人都大汗淋漓,卻都未著對方片衣。賀文的一雙腿,快得看不清影子。店老板的一雙拳則是虎虎生風。兩人不分上下,來回過了將近五十招。驚見東方已白,這才停下來。

  “前輩出招迅速敏捷。一雙無影腿,晚生躲得好辛苦。自愧不如,甘拜下風。”店老板衝賀文抱拳,欽佩之情溢於言表。

  “店家的雙拳,在我麵前左右進出。我都替自己的鼻子捏幾把汗啊。”說著,賀文還摸摸鼻子,“幸好還在。否則住的是‘朋來如雲’,我倒成了‘鼻去如風’了。”

  “前輩過謙。”店老板拿過一條汗巾遞給賀文。兩人這幾十個回合,打得是酣暢淋漓。店老板高興得笑起來。“開店一年多,頭一回遇到又愛耍功夫又要買兵器的住客,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啊。”

  “在下行走江湖多年,也是首次遇到像店家這樣——好武習文,卻選擇了經營客棧為生。明明開的是客棧,卻依賴佳釀營生。真是大開眼界啊。”經過一番比試,賀文對店老板的認可又進了一步。

  拳腳功夫,從來是刻苦勤奮所得,來不得半點僥幸。稍微放鬆,便會一瀉千裏。店老板不是武將出身,也並非以此為職業。每日要謀劃生計,還能堅持早起練功,可見自律極強。同時,亦可見其對武術的熱愛。一個有‘愛’的人,必定是有血性的人。

  “看來我們對彼此都充滿好奇啊。”店老板整理零亂的頭發,從汗巾裏露出半張臉,“無妨,今日我就陪前輩一行出門轉轉,也能順便增進對彼此的了解。”說完,他便跟賀文告辭。

  一輪打下來,賀文已是渾身濕透。他走上二樓,梳洗換衣,順帶把五位年輕人叫醒。

  太陽高高掛在天邊。六人用過早飯,牽過馬匹,便與店老板一道,開始一日的行程。

  “這半月以來,就數今天,一早就能見到太陽。”店老板一副閑適打扮,書卷氣十足。他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走在最前麵。此時,他放慢速度,扭頭說道:“客官沒來小店之前,終日細雨飄風,難得天晴。就算不下雨,也是陰沉沉的,太陽總是懶懶不現身。照我看啊,各位都是貴人。”

  “掌櫃的今日一早是喝了蜂蜜不成?嘴巴那麽甜。”劉進打趣店老板。

  “在下是實話實說,客官千萬不要以為我是諂媚巴結。”店老板擺擺手,耐心解釋道:“我這客棧,自打入秋之後人就少了。再加上下雨刮風的,一日冷過一日,都快一周沒見人影在我麵前轉悠了。這不,昨天晚上你們一來就六位。接著,今日一早太陽還出來了。我估摸著啊,今明兩日,我店裏的生意應該就會好起來。”

  他又看向先克和賀文,邊看邊點頭,“所以我說啊,幾位既是客棧的貴客,也是我的貴人。”

  “掌櫃的太客氣嘍。”賀文望向四周,越走越靠近集市中心。很快就到昨晚他們經過的臨街客棧麵前。賀文指了指第三間,說道:“你說你已經交了租金的,可是這間?”

  “正是。”店老板看向第三間,上麵掛著紅燈籠,招牌上寫著“悅來客棧”四個字。睹物傷情,他感慨萬千道:“如果能在此處開店,我現在是數錢數到手抽筋啊。”

  “敢問店老板貴姓?”李全忽然想起,大家喝酒吃飯到現在一並同行,竟然忘記問這麽重要的問題。

  “在下免貴姓錢。”店老板話音剛落,惹得眾人一陣哄笑。

  “難怪了。店家已經姓錢,老天爺如果還讓你占個好口,錢太多,怕你數不過來,累著你了。”王良要捂住肚皮才能勉強止住笑,說完又抱著肚子。

  “就是就是,”劉進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想想老天爺是在幫你呢,你就寬心吧。”

  “是啊,我也這樣安慰自己。”錢老板自嘲的說道。事情已經過去,他也漸漸看淡,早已釋懷。

  “不知被縣令大人小舅子買下的店鋪,都做些什麽營生?”先克問道。這一路上的店鋪,間間裝飾華麗。想來裏麵一定也不差,看起來投入不少啊。

  “客棧為主,還有茶樓、酒莊、飾品店、布匹莊、錢幣古玩之類。”先克問得詳細,錢老板以為他們想要買什麽,“現在還早,店鋪未開。這位少爺如有什麽需要,回頭我們辦完正事再來逛。”

  “裝飾如此華貴,好幾間門頭頗有氣勢。想來裏麵的花銷不低吧?”賀文問道。

  “簡直是獅子大開口。”店老板邊說,還雙手大張,五指張開,在嘴巴前圍成喇叭狀。“小小一碟菜‘絲絲入肉’,肉比我的還少,價格卻是昨天晚上你們吃的八個菜的總和。”

  “此地的百姓竟如此闊綽?”先克十分不解。平陵城雖說看起來有模有樣,畢竟也隻是個小縣,人口財力肯定是無法跟絳城相比的。就算在絳城的高檔酒樓裏,同樣的一道菜,價格也不會如此高啊。

  “恰恰相反,平陵城的老百姓日子艱難。這條街上少有普通平民的身影。”一行人已經離開街道,來到郊外一個上坡處。店老板雙腿夾緊馬肚子。待到平地之時,先克上前與他平行,他才繼續道:“去這些酒樓客棧花銷的都是官家人士,吃喝都是打白條。月末,掌櫃的就拿著這些白條,到縣衙找縣令大人批字,然後去到賬房領銀子便是。”

  “這不是明目張膽的假公濟私?”先克瞪大了眼睛。

  “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又能怎樣?”店老板無奈苦笑,“這些店鋪的裝飾,桌椅,器具,都是向縣裏賒賬。算借還是給,沒人說得上來。反正收到的錢,是一分不少的進了這些掌櫃的手裏,然後再流到他們幕後主使的手中。”

  “錢老板了如指掌,莫非是做捕快時親眼目睹?”錢老板說得如同人在現場般,王良禁不住開口發問。

  “一半一半。”錢老板擺擺手,“這些店鋪在裝飾時,我還在衙門,所以借錢的事情我很清楚。等我離去之後,有兄弟請我上去喝酒,我便見識了裏麵的物價奇貴。不過我兄弟說,是報賬消費,無妨。如果不是報賬,他們是絕對不會去的。吃完後,我見他也不核單,隻管簽字。他說根本不用核,反正每月掌櫃去拿錢便是。”

  “之前有兄弟較真,說酒樓多算了幾瓶酒錢,還被奚落太過迂腐。從此以後,再也無人計較,吃完簽字便走。所以,掌櫃每月開的賬單,我估計是隻會多算不會少算的。”說完,店老板冷笑一聲。

  “既然隻是公門中人在此花銷,你的店應該多少有些生意才對啊。”劉進想,正常人一問價格貴,肯定就要尋個便宜的去處,不一定非此不可啊。

  “外地人行路乏了,隻想撿個近街的,大多會選這些客棧入住。”錢老板看向劉進,嘴角有絲不易察覺的笑。“兄弟你還太年輕,不懂生意人的奸詐。他們定的入住費用雖然比普通的貴,但是還能接受。畢竟這裏屋子寬敞,寢具桌椅全是新的。既然住下了,肯定也會在這附近吃飯吧。他們拿出的菜單便有貓膩。”

  “比如,不寫計量單位。是一隻或是一盤還是一斤不寫,等到吃完算賬,漫天要價。價錢太高,客人肯定要鬧。他們才不怕,都備有打手。幾個拳頭下去,這些外地人便乖乖就範,花錢消災。”

  “碰到硬氣的,便被打得半死。這還不算,有的還被扭送到縣衙,投進大牢,以賴賬定罪。聽說不久前,就有一個人死在獄中。客死異鄉,真是可憐啊。”說完,錢老板搖搖頭,重重歎了口氣。

  “那異鄉人沒有同伴嗎?家人不見回去,也不來尋人?”成康聽得好不氣憤,小小縣令的小舅子竟敢如此囂張?

  “細節我就不得而知了。在下現在隻是一介布衣。最關心的就是天氣要好,來住店的人多些,多賣幾壇酒而已。”店老板無奈的直搖頭,“唉,平頭小百姓,隻顧掃好自家門前雪。見識淺陋,讓各位貴人見笑了。”

  “何來取笑之說?”賀文一本正經的說道:“在其位謀其職,不在其位,不謀其職。錢老板已經不是公門中人。關心自家生計,做好生意,照顧好家人,才是本分。許多人連自己家眷都照料不好,談什麽國家天下,不過是故作姿態而已。”

  賀文見過許多口口聲聲心懷天下的人。他們事事挑剔,諸多不滿。四處罵架,自視甚高。眼高手低,誰都不放在眼裏。其實他們連自己的妻兒都照顧不好。家裏破敗不堪,妻小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這樣的人,在賀文眼裏是沒有資格懷天下的。因為天下本是一個個人組成,如果最親的人都沒放在心上,豈不是最直接的對不起天下?

  “多謝前輩體諒。”賀文的體貼,錢老板很是感激。“聽到這則消息時,我剛離開衙門不久,一時氣憤難平。可是轉念一想,我拿什麽去為他打抱不平?隻能盼著哪天青天大老爺來了,能為這個冤死之人昭雪。”說完,又是深深的一聲歎息。

  六人都不作聲。四大侍衛不約而同的相視一看。成康望向先克,先克收到成康詢問的眼光後,又與賀文對視。賀文點點頭,似乎與先克已達成共識。成康接收到二人視線的內容,又向三位兄弟點頭。

  此事,他們是下定決心要過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