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心結難解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605
  趙衰的婚禮如期舉行。儀式盛大隆重,君主親自來賀,朝中好友紛紛前來賀喜,厚禮堆疊成山。新娘甜美嬌羞,一切都美好得令人沉醉。

  新婚燕爾,細心的趙姬卻發現,一人獨處時,趙衰時常皺著眉若有所思,似乎被什麽事情困擾。問他為何煩惱,他卻一筆帶過,請夫人不必擔憂。

  這天,趙姬照例入宮。跟父親請安過後,父女倆就聊上了,說到趙衰時,趙姬將她發現的情況告知父親。

  文公想了想,說出自己的看法:“趙衰為人忠厚,長情念舊,一定是在想遠在翟國的夫人和孩子。”近來朝中並無大事發生,一切平穩。由於趙衰幾度推辭,他的職位排名並不在前三,手上政事也不算繁雜,不應該是因為棘手政事所致。唯一能讓他放不下的隻有這個了。

  “可是,我問起他總是支支吾吾,什麽也不肯說。”趙姬曾聽父親提過,趙衰與他逃亡到翟國分別娶了一對姐妹,趙衰跟那名女子還生了個兒子。他們一行人被迫離開翟國後,那對母子就留在了翟國。仔細算算,那孩子快成年了。“他的過往我是清楚的,為何他不能坦誠對我說出他的想法?”在趙姬看來,既然已經成親,兩人就是一家人,應該真心相對才是。

  “你們兩人剛剛成婚,你又懷了身孕,”文公笑笑,這個女兒還是太年輕,“如果趙衰主動提起,不擔心你打翻醋壇子?”

  “原來是這樣。”前陣子,趙姬動不動就嘔吐,除此之外還特別嗜睡。請了宮中大夫去看,說是已經懷有三月身孕。得知這個消息時,夫妻二人很是開懷。

  可是後來慢慢變了,趙衰動不動就哀聲歎氣的。想來一定是由此想起了遠在翟國的孩子,往事被勾起,所以觸景傷情。經父親提點,趙衰不主動開口是為了照顧她的情緒,趙姬又覺得心裏甜滋滋的。

  “你啊,雖然年紀還小,可是既然已經為**,馬上就要為人母,想事情也好,做事情也罷,要慢慢學著想得遠、想得深些才好。”想當年,夫人懷上她時,自己正要逃離故國,沒能親眼看著她出生。就這樣,沒有享受到宗室子女的養尊處優,女兒已經長大成人。

  跟她接觸多了才發現,這個女兒乃是可造之寶。她脾氣溫和,寬容大度,就是年紀輕,缺少曆練。如果有人從旁稍加點撥,將來一定可以成為丈夫的賢內助,掌管好大家庭的內部事務。

  “父親的意思,孩兒不太明白。”趙姬隻顧回味趙衰的體貼寬厚,父親突然說到要想得深遠,她有點摸不著頭腦。

  “假若你腹中的孩子今年誕生,孩子成年還需二十年。這二十年裏,趙家的第二代竟無一名成年男子,將來誰來保護年幼的弟妹?”惟恐暗示不成,文公幹脆直接點破這個還有點小孩心性的女兒,“父親日漸老邁,兒子仍是稚齒,趙家的事業誰來繼承?”

  一語驚醒夢中人!趙姬頓時領悟,不愧為一國之君,父親看問題想事情就是高屋建瓴,她馬上開口問:“那依父親之見,女兒應該如何做才好?”

  文公把話說得更直白:“趙衰娶的是一國之君的女兒,他怎能主動開口?如果他開口了,倘若你不同意,他就成了不識抬舉之人。不知感恩,不但不憐取眼前人,甚至還留戀過去不能忘懷。”他看向女兒,“但是,他畢竟是個有血有肉,重感情的人,他克製不住對他們的思念。所以,他隻能獨自承受這些,卻不能對你言明。”

  停頓片刻,他繼續說道:“所以,你要主動開口提議,將流落在翟國的母子倆接回。一來,可顯你器量大,有容人之心。趙衰一定感激不盡,未來定會對你死心塌地;二來,將翟國的孩子立為趙家繼承人,將來他若能承父爵做出一番事業,定會感激你對他們母子的收留,勢必會照顧好弟妹報答趙家,豈不是兩全其美?”

  父親的話,一字一句留在趙姬的心裏。她仔細回味,反複琢磨,心裏有了主意。

  翟國。

  風聲蕭蕭,雁群掠過天邊,翟國國王的宮室,今日有貴客到訪。宮室內外均裝飾一新,紅毯延伸到宮室入口。下人侍女個個衣衫簇新,神情莊重立在一旁。國王本人也一掃往日隨性,梳裝整齊,神情肅穆的端坐在位恭候來使。

  午時三刻,賓主入席。

  隻見來使一身深紅色長袍,腰帶束起,頭發綁得一絲不苟,神情恭敬的向翟國國王拱手致意,聲音洪亮的說道:“大王在上,我國國君祝大王萬福吉祥,國祚綿長。”

  翟國國王回應道:“請貴使代為轉告,小王祝貴國國君身體康健,國運昌盛。”

  賓主致意,寒暄之後,來使表明了來意,“我國國君及輔相有妻女寄居貴國。此番前來,除了問候國王,特遣本使將其帶回。”來使轉頭示意自己的隨從,“奉上布帛錢幣若幹,多謝貴國多年照料之恩,請國王笑納。”隨從即刻將幾個大箱子扛過來,並將箱子一一打開。

  見到琳琅滿目的禮物,翟國國王頓時笑眯了眼,“貴國國君客氣,小王謝過。”吩咐侍立一旁的仆人將箱子收好,抬放一旁,之後請侍衛將人帶上來。

  走在前麵的是母女倆,她們緊緊依偎,走上前向國王行禮,緊隨其後的則是一對母子。

  一早,叔隗和趙盾就被一群侍女吵醒。他們將二人像剝粽子似的打開,清洗幹淨過後,換上嶄新的衣服並裝扮整齊。這些衣服都是給翟國王室的夫人及子女穿的。母子倆已經多年未受如此厚待,心中慌亂不已。

  來到大殿,二人更是不知所措。看到久別的妹妹,叔隗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姐妹倆緊緊擁抱,好一會才舍得抬起頭來仔細看看對方。

  季隗臉色紅潤,歲月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記。看著比自己大兩歲的姐姐形銷骨立,臉色白中帶青,季隗心裏難受,伏在姐姐背上,眼看就要哭出聲來。

  兩個孩子沒有大人的全情投入,他們互相打量對方,像兩個陌生人。童年時期的種種經曆已經麵目模糊,十幾歲的少年少女對異性都有莫名的畏懼排斥。趙盾不知說什麽好,小表妹則是一直害羞的低著頭。

  兩對母子被安排入席與國王和晉國來使一起用膳。飯後,有專人幫忙他們整理行李,隻等明天一早,他們便要踏上去往晉國之路。

  這一夜,叔隗和趙盾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叔隗是百感交集。

  馬上就要離開自己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地方,並且從此可能再也不回來了,忽然萬分難舍。這片土地,孕育了自己天真爛漫的童年,催生了情竇初開的少女情懷。當然,還埋藏有夢魘般的日子,恨不得一頁翻過,再也不提。

  每次受到屈辱責罰,滿腹委屈心酸時,總想要快快離開這裏,一走了之,再不回頭。可是當這天真的來臨時,又湧上許多不舍。除了不舍,還有對未知將來的惶恐。

  晉國是趙衰的故鄉,卻是她的異鄉。那裏的人、事、物於她而言均是陌生。她曾聽趙衰提起,那裏山色風光優美,也曾生出幾分向往,而今馬上就在眼前,她卻隻剩下不安。

  趙家新進門的夫人秉性如何?是否刁蠻任性?就她在翟國所見,得到寵愛的個個有恃無恐飛揚跋扈,如果那位新夫人狠毒得如同“梨夫人”,她豈不是才出狼窩,又入虎口?

  撇開自己不提,還有兒子。他在翟國出生長大,這裏的生活跟晉國差異很大。父親是位高權重的輔相,家中還有貴為公主的夫人,他能否被接納並適應這樣的生活?

  凡此種種,萬千頭緒,似亂麻,纏繞著叔隗。離開是確定的,結果卻是未知,怎能不令人焦心?

  趙盾的心思相對單純。

  翟國有他無憂無慮的童年,距離太遠已經模糊,不值一提。飽受歧視、不勝負荷的體力活、為母親擔驚受怕等等,這些黑暗壓抑占據壓倒性的優勢。這些灰暗的經曆輕易遮蓋了童年的光明燦爛,他恨不得立刻馬上就離開這片土地,越遠越好,永不回頭。

  馬上就要麵對闊別八年的父親,他心情複雜。恨父親一走了之,恨他不在身邊保護他們母子。可是如今,正因為他身在高位,他們母子才得以脫離苦海,似乎又要感激才對。他沒有餘力去擔心未來要麵對的責任和與人相處是否融洽,是否被接納。如何麵對闊別已久的父親——這個命題令他非常困擾。

  趙府。

  這幾天,趙府又熱鬧起來。買布匹、置床褥、采買梳洗用具、訂製床鋪、打掃廂房、貼窗花,整得像過年似的。挺著大肚的趙夫人還親自監工,重視程度可見一般。看到西廂兩間屋子幹淨整潔,窗明幾淨,各種生活用品一應俱全,趙夫人這才滿意的點點頭。

  下值返家的趙衰,一進門就看到家丁進進出出,他的眼睛一直四處尋覓,直到追蹤到夫人,這才笑著走過來。“你看你,懷有身孕還東奔西跑的,這些事情交給下人們去處理就好。”不忍見夫人操勞,趙衰上前扶住她。

  “我也隻是看看,又不用親自動手,夫君無需擔心。”趙夫人下月就要臨盆,府裏上下都很緊張,她卻不以為意。“我瞧著已經差不多了,希望姐姐住進來後會滿意這裏的陳設布置。”

  趙衰將夫人扶到裏屋坐下,輕聲說道:“夫人如此費心,趙某感激不盡。”說完,兩人對望,趙衰注視夫人的眼神溫柔異常。

  得知趙姬懷孕後,眼看新生命即將誕生,觸發了他對往事的懷想。背井離鄉十幾年漂泊不定的生活,屢屢進入他的夢鄉,尤其是翟國那一段。那年,他和她都很青澀。對愛情充滿向往,雙方都全力投入,情根深種。

  他們的兒子聰明活潑,指著小羊小兔跟他說一遍,就能牢記在心。重新踏上流離之路,每當夜深人靜,他就會想,趕緊結束這一切,快快和他們母子團聚。

  回到晉國,行完婚禮,忙碌之後的清閑間,這份念想又不時浮上腦海。隻是時過境遷,他卻無從開口。君主待自己,情同手足,現在更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年輕美好的女兒托付於己。小姑娘眼神清澈,純真嬌弱。嫁他之後,全副身心都在他身上。他的衣著飲食,出行車馬,她都一一過問。但凡與他有關,事無巨細她都親力親為。

  她把全部的愛都給了他。他感受得到,也倍加珍惜,不敢辜負。如此深情寄托,他怎能開口提出把遠在翟國的母子接回來?如此一來,豈不辜負了她一腔柔情蜜意?左思右想,他無計可施,隻得把心事深埋在心。叔隗母子,今生他隻能愧對了。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趙姬竟然主動提出,要把叔隗母子從翟國接回來照顧,並把趙盾立為趙家繼承人。趙衰能說什麽?除了回饋更多愛意,他不知做什麽才好。他趙衰何德何能,竟娶到這樣一位溫柔體貼深明大義的夫人,他由衷的感謝老天爺對他的厚待。

  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忽聽家人來報,翟國的夫人和少爺一行人已經來到趙府門前。趙衰趕忙扶起夫人,準備夫婦攜手一同去門口迎接。

  已經邁步的趙姬忽然止步不前,她側身對趙衰說:“你們久別重逢,怕是有許多話要說,我在恐怕不便。”她指指自己的肚皮,“今日懷中孩兒特別調皮,我先回屋歇息,遲些再出來見姐姐。”聽夫人這麽說,趙衰也不好勉強,於是吩咐仆人好生照顧夫人,自己則大步朝門口走去。

  趙盾和母親來到趙府大門。門前有衛士守護,漆紅的門柱,氣勢巍峨的門庭,上有醒目**的“趙府”二字。母子倆左看看,右瞧瞧,二人都不敢相信,已經來到晉國都城絳都,馬上就要見到那個人。

  趙衰走到門口時,母子倆正四處打量,他們沒有注意到趙衰。趙衰第一眼就看到趙盾——高高的個頭,略微有點瘦,兩手攙扶著他母親。叔隗低著頭,正在低聲跟他說著什麽,他頻頻點頭。仿佛感覺到有人注視,母子倆都朝視線方向看了過來。

  看到叔隗正臉的一刹那,趙衰驚呆了。昔日紅潤飽滿的臉,如今蒼白瘦削,兩頰深陷。那頭如雲長發,銀絲占據半壁。往日負責訴說衷情的眼角眉梢早已暗淡無光,皺紋盤踞蔓延肆無忌憚。再加一路舟車勞頓,灰塵沙石滿天,叔隗整個人看起來更是灰頭土臉,一身疲憊。

  叔隗也看著趙衰。她目不轉睛,生怕遺漏一絲一毫,眼前的人便會像八年前一樣,隻有夢中才能相聚。他黑了,也瘦了,渾身卻散發著不可思議的魅力。

  從前的憂鬱、青澀、落拓不安一掃而光,眼前站立的男子成熟沉穩,神采飛揚,神情篤定,自信從容。合身的長袍穿戴在身,更襯得他氣宇軒昂。他雖不動聲色,卻讓人不敢怠慢,不怒自威。

  再看向自己,叔隗忽然羞愧難當。這些年,她幾乎不照鏡子,就在即將踏上晉國的那個清晨,她才鼓起勇氣拿起銅鏡。刹那間,她被鏡中的自己嚇得放聲大哭。

  站在氣勢不凡的趙府麵前,站在風采迷人的夫君麵前,她自慚形穢,卻又無法遁形。隻有用力咬著嘴唇,低下頭,眼淚卻不受控製的滑落。

  趙盾靜靜打量著父親。不違心的說,他的父親比以前更像一位嚴父了。過去陪他玩耍的父親,身上還有稚氣、猶疑、不置可否,此刻,這些都被歲月剝落。他更自信、更威嚴,手握大權,舉重若輕。

  三人就這樣靜立在趙府門口,沒有人打破沉默。沉默是離別的結束,沉默是重逢的序曲。

  序曲反複醞釀、加溫、升級,正劇便如期而至。

  叔隗的一舉一動,從她的驚喜、羞愧低頭到眼淚的墜落,趙衰都看在眼裏,了然於心。他胸中酸澀,眼睛溫熱。他走上前去,雙手堅定的扶住叔隗的胳膊,柔弱無骨的觸感令他更是心酸。叔隗抬起頭,四目相對,強烈的感情在胸口澎湃,情緒的張力已至臨界即將爆發。

  趙衰緩緩說道:“這些年,你辛苦了!”

  輕輕的一句話,擊潰了叔隗脆弱的心。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她的愛漂泊多年,幾經迷途觸礁,終於尋回最初的港灣,從此有了歸依。

  “哇”的一聲,叔隗終於還是哭出了聲。這一聲,哀婉淒切,劃破長空,聽者莫不動容。過去種種不堪疲累,隨著眼淚的釋放,洗刷殆盡。未來種種,譬如今日新生。

  母子倆被安頓在溫暖舒適的廂房。屋子相連,方便二人照應,寬敞明亮的屋子,陳設講究,可見趙家的用心。新任的夫人也算客氣,起碼表麵上看起來如此。母親很知足,天天提醒趙盾要感恩。

  看到母親如此滿足,趙盾心中的石頭放下,肩膀輕了不少。內心的掙紮卻愈見膠著。

  那棵仇恨的大樹仍然枝繁葉茂,漸有參天之勢。父親走後的日子,他和母親的境遇每況日下,他有深深的被遺棄感。當初父親為何不帶他們一起走?就算前路再艱難,也比在翟國飽受欺淩要強上百倍。

  在趙盾眼中,如今父親貴為朝中重臣,是犧牲了他和母親的幸福所得。父親根本就是個貪慕名利,拋妻棄子的小人。他功成名就,沒有馬上想到母親,而是迫不急待的迎娶國君年輕貌美的女兒。如今孩子就要降世,就是對母親的背叛。

  凡此種種,他無人交流,也不想向誰透露。這些他認為證據確鑿的對父親的指責,深藏在背後的原因對十九歲的他而言,太過複雜錯蹤。他選擇鑽進猜疑、怨恨的巷子,越陷越深,不願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