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希望失望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479
  叔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死死盯著這位大臣,用力咬著嘴唇,再回頭向前看看還停留在宮門前的另外幾位大臣。他們都朝她點頭,她也下意識的點點頭。怎麽回的家,她不清楚,等她緩過神的時候,已經坐在床上。當她調轉視線,發現趙盾的臉近在眼前,寫滿疑惑和不安。

  “盾兒,你用力掐娘的胳膊,”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快啊。”趙盾呆愣一旁,她催促道。

  趙盾不得已,隻得照做。母親的胳膊細瘦無肉,他不忍用力,隻輕輕抓一下。

  “用力啊!”叔隗急得推了推兒子。

  隻得‘啊’的一聲,叔隗大叫。趙盾嚇得趕緊鬆手。他望著母親,很是擔憂。

  隻見叔隗大叫道:“那麽,我不是做夢了,竟是真的?”接著,她再也不說話。

  她要靜靜的把剛才那位大臣說的話一字一字的回想,仿佛遺漏了哪個,事實就會支離破碎,真實性便會大打折扣。

  事實被她咀嚼透徹時,眼淚便不由自主的盈滿雙眼。八年了!這八年來,她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人終於實現抱負位極人臣,她替他由衷的開心。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他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使命。他從未主動對她言明,可是她就是能明白。他拋下一切,選擇追隨公子重耳,就是賭上自己的全部。他義無反顧,堅定執著。

  或許,在他的生命裏,她隻是一閃而逝的一道光。於她而言卻不然。他們曾經共同擁有十一年的光陰是她的全部。過去是回憶,至於未來,兒子就是她對未來的全部展望。她相信自己的兒子將來定會有一番作為——因為他身上流著父親的血,注定他會是個堅忍不拔的強者。

  趙盾沒有母親那麽激動。

  是的,他聽到了,他父親榮歸故裏,衣錦還鄉了。可是,這些年他和母親過的是什麽日子他可曾關心?可曾問候過?就算他地位尊貴又如何,他有派人來接他們母子倆嗎?說要與他們分享榮耀嗎?

  母親太單純,可他不會。從他決定恨父親那天起,他便將仇恨埋入土地,日複一日,它們生根發芽,如今已成長為參天大樹,屹立不倒。

  晉國絳都。

  趙衰住進國君親賜的大宅。屋子高大寬闊,通風透氣,很是舒適。這座大宅,寄托的是晉文公對這些年無怨無悔不離不棄追隨他的賢者忠臣的感激之情。對趙衰而言,還有特殊意義。

  逃亡之前,文公已經成婚。當時形勢所迫,有個女兒被衛士安排在宮外居住。文公歸來後,把女兒和母親接回宮裏。母子平安,女兒已經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姑娘十八一枝花,正待字閨中。

  女兒婚配可是大事,何況是自小沒有得到父親關愛在外受苦的公主。文公一腔父愛泛濫,更是上心。心想,一定要擇個天上有地上無的女婿才行。

  左看右挑,左右這些大臣,不是妻妾成群,就是年事已高。反複比較,趙衰被列為最佳人選。

  一來趙衰正值壯年,年齡正合適;二來,他與趙衰相處最融洽。他遇到危險,趙衰總是第一時間挺身而出,文公對他心懷感激;再者,趙衰為人謙退持重,女兒嫁給他,未來的日子一定會一家和樂,不必替女兒擔憂。

  主意一定,文公馬上賜婚,將十八歲的趙姬許配給趙衰。自此,二人是連襟之外,又是翁婿,可說是親上加親。

  這座宅子就是文公賜給趙衰大婚的禮物,也是他迎娶公主開始新生活之後的住所。

  麵對文公的恩寵,趙衰惟有感恩。

  十九年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日子宣告結束,前途命運終於塵埃落定。當初決定輔佐哪位公子時,父親請人替趙衰占卜,公子重耳為上上簽,他樂開了花,以為此生和順,一切按部就班,順理成章。

  不曾想,先是逃往翟國,一呆就是十一年!他們走後不久,公子重耳的弟弟夷吾返回絳都即位。這位弟弟登上大位之後,惟恐哥哥覬覦,聽聞他們被翟國國君逼迫離開,還派人在路上行刺,險些就得手。

  眾人一路逃亡。遭遇曹國國君的無禮,幸得羈負僖伸出援手,奔波的心靈終於收獲一道暖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衛國國君的傲慢比之曹國有過之無不及。幸好到楚國受到楚王以禮相待,雙方約定“退避三舍”,算是享受了一回平起平坐的待遇。

  最後的最後,得到君主的姐夫、秦國國君的傾力扶持,終於修成正果。回到絳都,一路追隨國君的五人:狐偃、賈佗、先軫、魏犫和趙衰,與君主一道,緊緊相擁,喜極而泣。

  趙衰出生在官宦之家,自小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常入宮與眾位公子遊玩戲耍,獨獨跟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公子重耳最是投緣。二人均鍾愛弈棋,默默相對一日,僅用手談,卻不覺沉悶。遇上天高雲淡,二人還相約騎馬射箭,每次都要較個輸贏才算。

  父親將占卜的結果告知他時,他心下暗自慶幸,慶幸命運跟他站在一邊。他發自內心的喜歡和這位公子相處,他也能感覺到,這位公子對自己也是推心置腹。公子大小事情都說與他聽,還不時問他的意見再作決定。既為君臣,還能情同手足,趙衰覺得很滿足。他發誓,要建功立業,輔佐公子成就大業。

  經過這些年的曆練,年紀資曆漸長,趙衰已非當年一心追求功名的少年。如今已算功成名就,攀上人生巔峰,他卻心生隱退。

  按說他正值壯年,正是施展拳腳的時候,可是回望晉國這二十年來發生的事情,他仍心有餘悸。

  他們離開之前,太子申生被逼自殺。待他們離開絳都,太傅荀息先後扶立奚齊和卓子為君,不久二人被大臣裏克、邳鄭等人所殺。裏克主張迎立公子重耳,秦國也適時向公子重耳拋出橄欖枝,重耳卻以形勢不利為由,拒絕了秦國。於是秦國改立重耳的弟弟公子夷吾歸國為君。

  夷吾位置坐穩後開始著手清理哥哥的同黨。他認定裏克是公子重耳的黨羽,借口說裏克擅自廢立君主禍亂朝綱,並派郤芮前去刺殺裏克,裏克被迫自盡。

  待到夷吾病死,晉國質押在秦國的人質——夷吾的兒子圉偷跑回晉國,秦國大怒。恰在此時,秦國與公子重耳達成共識,秦兵三千護送其送回晉國繼承大位。公子圉聞訊逃亡,最終被殺。

  公子重耳歸國後,郤芮、呂甥等人擔心會被清算,密謀造反,公子重耳險些喪命。這些人逃到秦國,被秦國獻計誅殺,此事才算平息。

  兄弟叔侄相殘、臣弑君、大臣傾軋、君臣互攻,這一樁樁,一件件,將人性最醜惡暴虐的一麵演繹得淋漓盡致。這些殘酷冷血的事件造成死傷無數,血流成河。

  所有爭鬥都圍繞著權力— —這枚讓人上癮的魔幻毒藥。每個人都為此無所不用其極,不擇手段,拚上性命。最後都付出慘重代價。贏者乘高軒趾高氣揚,輸者則身陷囹圄或是身首異處。

  “一將功成萬骨枯”,最終站到製高點的隻有寥寥數人。其餘的則淪為塵埃,被踩在腳下,一文不值。生命短暫,難道活著就是為了成為一抹塵土?當初說要幹一番事業的自己,如願以償之後,隻有幸存者的僥幸,還有隨之相伴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身處這樣的名利場,全身而退才是最優選項。

  近來,趙衰常憶起在翟國的日子。

  那是他們逃亡的第一站。本是彷徨無助忐忑不安,不想翟國國王非常熱情,還為他們兩人賜婚——他年長公子重耳兩歲,娶了姐姐叔隗,公子重耳娶了妹妹季隗。

  叔隗年方十六,對愛情充滿憧憬。她溫柔善良,嫻靜優雅,靦腆柔順。隻要他開口,她總是看著他,順從他,仿佛他是她的一切。很快,他們有了兒子,日子過得穩定安逸。他希望兒子方正寬厚,做個不懼挑戰的強者,於是為他取名“盾”。

  後來老國王病逝,年輕的國王繼位之後,對他們漸漸疏遠。嫌棄他們是乞食的閑人,明令他們離開。不得已,他們隻得重新尋找出路,又踏上流亡之途。

  告別這片溫柔鄉之後,溫馨遠離,風霜滿麵。他自身難保,隻得把他們母子寄養在翟國。想來身為國王之女,他們生活應該還算平穩吧?兒子將行冠禮,不知身形樣貌變化如何?

  忽然仆人來報,有布帛送到,請他出去看看是否合用。近來,府中上下忙著籌備大婚,大事小事林林總總,焦頭爛額。君主女兒身份嬌貴,一定要把婚禮辦得體麵才不辜負君主的厚愛。為此他更是凡事親為,不敢有絲毫怠慢。

  翟國。

  趙盾母子也搬進新居。

  那日,國王派了幾名仆人幫他們整理東西。其實大可不必,除了兩副血肉之軀,他們家徒四壁,根本沒有東西可搬。住進大屋之後,母子倆的重活全部被免除,生活起居有仆人伺候,吃的也是上等貨色。漸漸的,叔隗的麵色紅潤起來。趙盾非常歡喜,心情也暢快多了。

  這天,久不聞聲的“梨夫人”忽然派人請叔隗幫她梳頭,說是叔隗手藝好,別的侍女都比不上。叔隗會梳頭不假,可是以往到了“梨夫人”處,都是被分派去做洗衣灑掃的重活,從沒被如此厚待。叔隗心中有疑問卻不敢說話,隻得答應立馬出門。

  “梨夫人”在趙盾眼中是臭名昭著,每有“梨夫人”的使喚,趙盾便會親自幹預。礙於他身形高大,又常常對來人怒目而視,有時候仆人有所畏懼,不願招惹,便謊稱叔隗被派去其它任務,叔隗便能逃過一劫。

  今日趙盾正好不在。叔隗心中慶幸,否則可能又要鬧上一場。想來最近都無事,估計此行問題不大,於是放心跟著仆人走。

  這次“梨夫人”果真是請叔隗幫她梳頭。頭梳到一半,她忽然聲稱有隻她鍾愛的簪子不見了,眾人隻得停下手中的活計四處尋找。

  找了約摸一刻鍾,仍是不見簪子蹤影,“梨夫人”開始發飆,指桑罵槐。她目標直指叔隗:“簪子可是大王親賜,價值連城,哪個不長眼的想要據為己有?”

  無人應答,“梨夫人”變本加厲,“站在此處的,哪個最寒磣?”

  因為伺候這位新寵,“梨夫人”的隨侍們身價水漲船高,衣著也是品質高級,個個氣質不凡。聽到這句話,所有人的眼光齊刷刷的集中到叔隗身上。

  叔隗連忙解釋:“我是聽夫人的傳話剛到此地,什麽簪子鳳釵都是梳頭時才得見,不可能是我偷的啊。”

  眾女先看叔隗,又看向“梨夫人”,想看她如何定奪。

  “梨夫人”本來就是無事找事,不想叔隗不僅回嘴,而且講得頭頭是道的,不禁怒火中燒。她惡狠狠的質問道:“不是你還有誰?我的簪子,隨便一賣都可以頂你幾年生活開支,不是你見錢眼開,還會是誰?”這個贓,她要栽在叔隗身上栽定了。柿子專挑軟的捏,叔隗曆來隱忍,她更有恃無恐。

  叔隗雖然軟弱,可是不是她做的,她不受這個冤,她努力為自己辯解:“真的不是我,我真的……”

  隻聽‘啪’的一聲響,隻覺臉上火辣辣的,一摸嘴角,手指帶血。透過正前方的銅鏡,她看到自己臉上四個深深的指痕,接著是火燒火燎的痛陣陣襲來。痛楚衝上腦門,很快,整張臉便失去知覺,人也變得昏昏沉沉的。

  死一般的寂靜過後,“梨夫人”看著自己的傑作,眼神滿是鄙夷。叔隗的眼淚在眼眶打轉,愣是沒有掉下來。她麻木的扭過頭,又補充道:“真的不是我。”然後軟倒在地上。

  “梨夫人”頓時怒不可遏。她吩咐眾女把叔隗拖到院子,像扔破布似的擲在地上再也不管。

  趙盾把宮中分派的事項處理完畢就往回趕。天色還早,他可以和娘好好吃頓飯順便聊一聊,近來他們總是如此,母子倆感情更是親密過從前。

  回家卻不見母親身影,他立馬感到不尋常。最近沒有事情安排給母親,母親應該在家才對。直覺告訴他,母親的離開肯定與“梨夫人”有關,想到這,他直奔“梨夫人”的寢宮。

  一出門,便聽到一聲雷響。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剛剛還碧空如洗,轉眼便烏雲密布。眼看雨馬上就要下來,趙盾加快步伐往目的地走去。

  寢宮麵前有衛士守候,他決定繞到側門,看是否有機會探聽到什麽。剛到側門,隻見兩名侍女端著一盆髒水往外潑。趙盾立馬轉身,她們兩人說的話卻一字不漏的傳到趙盾耳朵。

  “今天真是倒黴,好好的梳個頭,還弄丟了支玉簪子,惹得大家都受氣。”說話的是個穿白衣的女子。

  紅衣女子搖搖頭,“唉,還算好了,有那個受氣包在,咱們可算是逃過一難。”

  “是啊,夫人那巴掌還真是用力,嚇得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白衣女子邊說邊拍著胸口。

  “要我說啊,咱們雖說是下人,每天也算安穩挨著過,你看看叔隗,也不知作了什麽孽,又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紅衣女子非常感慨。

  聽到母親的名字,趙盾大叫不好,他趕緊衝上前,趁兩名女子轉身還未關上門的空檔擠了進去。

  兩名女子大叫,卻阻攔不了趙盾。趙盾衝到屋子,揚聲道:“娘,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還未等到有人回話,‘吧嗒吧嗒’的雨打在他的腦門上。不對,應該不是雨,硬梆梆的是什麽東西?定睛一看,落地皆是小指大的冰球,抬眼望,它們正一顆顆密集的從天上砸下來。

  疼痛還沒來得及傳遞,趙盾看到了母親。

  母親蜷縮著身體,似乎是睡著了。她的臉上有烏青的指印,末端還有指甲劃過的血痕。一道道刮痕像條條刀子割裂了趙盾的心。母親嘴角的血跡已幹,半邊臉高聳著。

  冰球打在母親的身上,“劈啪”作響。趙盾趕忙撲過去,用身體把母親完全遮擋。他咬緊牙關,眉頭糾結,在心裏反複問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不是已經過上了好日子了嗎?為何又橫生枝節?

  “梨夫人”府上的人本打算把趙盾趕出去,被突如其來的冰球震懾,個個躲在屋裏不敢出去。“梨夫人”也不出聲。看著母子倆暴露在冰球陣中無處躲藏更覺痛快,她享受這樣的“戰果”。

  冰球越來囂張,打在趙盾的脊背、頭頂、肩膀,粒粒都是鑽心的痛。望著母親沉睡的麵容,他苦苦思索,到底是為什麽?

  靠近屋門,兩名侍女在閑聊。

  “你說這人的命啊,就是老天爺說了算,前幾日還說要享福了,轉眼又……”

  另一個聲音說道:“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據說附馬大人又娶了晉國君主的女兒……”

  先開口的又補充道:“據說隻有十八歲,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呢……”

  趙盾快要炸裂了。身體刺痛,眼睛酸楚,心如刀割。他的腦海不斷閃過“附馬大人”、“君主女兒”、“十八歲”,這些字眼比砸在鼻梁的冰球還重,它們將他團團包圍,狠狠敲打他的心髒。

  他把母親緊緊擁在懷裏,身心的疼痛令他渾身顫抖。他再也忍受不了,像受傷的野獸,發出陣陣‘啊啊’的哀嚎,嚎叫聲在天空回轉盤旋,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