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兄弟初識
作者:沈處默      更新:2020-12-23 21:16      字數:5462
  與父親團聚後,趙盾一直寡言少語。趙衰印象中那個活潑開朗的兒子不複存在。當他得知母子倆這些年如何辛苦煎熬時,他愧疚萬分,急急補償——他請來聞名絳城的先生教趙盾習字、誦詩、讀經、學禮,為母子倆定做精美的衣裳,細心過問他們的飲食起居。

  日子平穩,心情愉悅,叔隗的臉漸漸紅潤,身體變得豐潤,整個人精神奕奕的。趙姬溫柔和善,她深感欣慰,不再擔驚受怕,唯一讓她擔心的是兒子趙盾。

  過去八年,母子倆與趙衰音訊不通,根本不知道趙衰離開翟國之後經曆了什麽。每當趙盾埋怨父親無情時,叔隗總是找各種理由為趙衰開脫。比如前路未知或是路上艱辛不想讓母子倆受苦之類。

  在趙盾看來,叔隗的開脫很蒼白。具體是怎樣她也不清楚,不過是想維護父親的尊嚴而已,並不能令他信服。

  現在,她漸漸知曉趙衰離開後的遭遇,她選擇諒解包容,並試圖將這些事實告訴兒子,讓他對父親放下敵視。

  可是趙盾卻依然故我。母親對父親的依戀如此礙眼。母親深愛父親,永遠以他為中心,在她眼中父親永遠是對的。因為這個認定,他選擇不聽母親的話,不接受她的說辭。

  叔隗曾經設想過回來之後麵臨的種種困境。萬萬沒想到,她曾以為難以撼動的難題根本沒有成為困難,而她從來沒有當成是問題的卻困難重重。趙盾對父親的成見,根深蒂固,難以拔除。

  這日,趙府賓客盈門,高朋滿座。原來是為趙家二少爺滿月慶賀。

  這是趙姬的第一個孩子,也是趙衰新婚之後的第一個兒子。全家上下都很重視,君主也送了賀禮,朝中的幾位重臣——先軫、欒枝、胥臣等人都來了。

  叔隗也高興得不得了,一直忙裏忙外。此刻她正站在趙姬身旁,圍著小少爺,看著他白嫩的小手,肥嘟嘟的臉。他嗬嗬笑,她也跟著傻笑。

  趙盾忽然有點氣憤,這裏的熱鬧很礙眼,自己則像個外人,於是他轉身走開,到院子去透氣。

  院子裏空氣清新,秋風送爽,桂花飄香。趙盾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抬頭望天,月亮如銀盤又大又圓,銀輝恣意揮灑,整個院落像穿了件銀色的外衣,神秘夢幻。他腦袋一片空白,隻是無意識的坐著,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做。呆在屋裏,他有點喘不過氣來,胸口悶得慌,此處則令他輕鬆自在。

  他正出神發呆,後麵走過一人,也沒留意。直到這人坐到他的對麵,對著他微笑時,他才緩過神來。

  來人麵色黝黑,寬額方臉,眉毛粗黑,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接收到趙盾眼中的疑問,他主動開口:“在下先且居,聽說趙叔叔家的大少爺回來了,不知道是否就是足下?”

  趙盾本不想說話,見他彬彬有禮,隻得禮貌回道:“在下正是趙盾。”

  “聽趙叔叔說起,知你年份,在下虛長五歲,我就稱你趙弟。”先且居看看趙盾,眼神充滿詢問,“不知趙弟以為如何?”

  “一切聽憑先兄做主。”來到絳都的這段日子,趙盾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父親安排的事情,大多時候就是悶在屋裏鑽他的“窮巷”。他不想也認為沒必要結交什麽人。但見這位兄長氣質不凡,大方磊落,又主動和自己攀談,當下就決定交了這個朋友。

  “今天貴府喜事臨門,趙弟為何獨自賞月?”借著月光,先且居仔細打量這位弟弟。他斯文雋秀,白白淨淨,隻是眉頭緊鎖,似乎心事重重。

  依趙盾的性格,不熟悉的人,話都懶得說。更何況與先且居初次見麵,又涉及家事,更不便與外人言說。於是他選擇沉默。

  先且居的父親先軫和趙衰來往密切,十分投緣。趙家接回翟**子倆的前因後果,先且居約略知道。聽聞趙家有個與自己年紀相近的弟弟,一直想來看看。剛好今日趙家大喜,這才急著來攀談。

  趙盾不語,先且居隻得換個話題:“趙弟到絳都有一段時日了吧,不知去過哪裏玩耍?”

  趙盾搖搖頭,“初來乍到,未曾出過遠門。”其實是他選擇封閉自我,不願與外界過多接觸。

  “絳都有個好去處,名叫‘青青穀’。有一大片開闊草地,正是騎馬馳騁的好地方。最難得的是,裏麵有個天然湖。”看得出來,趙盾頗有興趣,先且居繼續說道:“趙弟在翟國長大,肯定擅長騎馬射箭。咱們倆可趁機比試比試,順便欣賞絳都的風光,如何?”

  “好啊。”這陣子不是讀書就是獨自生悶氣,趙盾也覺得倦了。有個同齡人主動說要帶他去玩耍,正好借機舒張筋骨,順便發泄胸中的鬱悶,何樂不為?“什麽時候去?”

  “明天一早如何?”趙盾有點急不可奈,先且居也很開心。從小騎馬射箭都無對手,正想找個人練手呢。

  第二天一早,二人如約來到‘青青穀’。剛踏上這片土地,趙盾隻覺眼前一亮——綠草茵茵,湖泊靜流,風景秀氣精致,與翟國草原的粗獷豪邁相比,風格迥異。在這都城之中,有這麽一處寧靜秀美的地方,實屬世外桃源。

  先且居特意跟父親借來“奔霄”——此馬身形矯健,通體烏黑,毛色油光發亮,像披了件黑色錦緞般,煞是俊美。

  趙盾這邊,聽說他要跟先且居出門比試,父親母親都點頭讚許。父親還特意交待掌管馬廄的師傅為他選一匹好馬。所以,今日他騎的這匹青白相間的馬,雖然身形比先且居的略小,但是肌肉糾結,毛色鋥亮,氣勢不輸“奔霄”。

  二人約好環湖一圈,誰先回到起點即為贏。“奔霄”鬥誌昂揚,先且居輕輕揮鞭,雙腿一夾,它便發足狂奔,鬃毛飄飄。剛開始還四足著地,跑到極速,隻見前肢往前伸展,後肢用力向後支撐,身體幾乎在一個平麵。有一瞬間,甚至四肢離地,在空中飛舞。

  趙盾的青驄馬也不甘落後。雖起步比“奔霄”慢,卻因身形靈活,奔跑頻率比“奔霄”快,中途甚至還超過了先且居半個馬頭。趙盾坐在馬上,扭頭看向先且居,好不得意。

  得意不過刹那。“奔霄”用盡全力往前一躍,後蹄用力一蹬,腳下的草地被挖出一個坑,草皮和泥紛飛在空中。趙盾忙著躲閃。一不留神,“奔霄”已經率先回到起點。趙盾惟有緊隨其後,屈居第二。

  趙盾自認為馬騎得不錯,今日的坐騎也是馬中的佼佼者,沒想到強中更有強中手,這位兄長確實技藝了得。他拱拱手,充滿敬佩,“兄長人強馬壯,技藝精湛,小弟甘拜下風。”

  “趙弟過謙。隻是險勝,過譽過譽。”先且居從小學武,十八般武藝不說樣樣精通,起碼也是樣樣玩得轉,還能和高手鬥上幾回。騎馬又是他最擅長的。平日裏沒人勝他就罷了,與他的差距也不是一星半點。趙盾竟能在半途占到便宜,實屬不易。隻是他高興得太早,沒想到“奔霄”的最後衝刺如此迅猛,這才敗下陣來。

  騎馬累了,二人決定讓馬休息,隨意吃草喝水,他們則找個陰涼處坐下。

  眼前這位成熟懂事的兄長,除了知道他是先軫伯伯的兒子之外,趙盾對他知之不多,充滿好奇。“兄長這一身本領不知是跟誰學的?”除了騎馬,聽說射箭、舞刀弄棍他都來得兩下。

  “自學的。”說到這,先且居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我爹和你爹,還有幾位叔叔伯伯,一直追隨君主在外漂泊。我爹臨走前,特意把我娘和我安置在外公家。我自小好動,坐不住,外公請了先生教我習字,想讓我坐下靜靜讀書,可是我人雖在,先生講的卻是左耳進右耳出,”

  回想自己年少時的調皮,先且居還有點不好意思。“有一天,外公家附近不知為何來了群習武之人,每天早晚均有操練,廝殺聲喊叫聲四處都能聽到。我好奇,忍不住爬牆偷看,一看我就喜歡上了。從此以後,我就畫下他們的動作,記住口訣,下來自己偷偷練。”

  說著他竟笑起來,“讀書我記不住,可是這些卻很快就能背熟,而且還能堅持下來。最後被外公發現,我就求他幫我買刀槍棍棒。他趁機對我提要求,說是如果能我考過先生的習字誦詩就給我買。”說著,他還為自己的小聰明得意起來。

  “為了得到兵器,我還真的開始努力讀書,一不小心就‘文武兼備’了。現在外公還經常說,多虧他的神機妙算,我才有今天。”

  趙盾覺得不可思議,他瞪著先且居,似乎想要分辨他話中的真假。

  “趙弟,不如說說你的奇遇吧。聽說你在翟國長大,那裏好玩嗎?”先且居從小在晉國長大,對異國甚是向往。

  “我爹在時,我覺得好玩,草原開闊,有小羊小兔。”趙盾在猶豫是否繼續。稍微停留之後,他又往下接著說道:“可是,我爹走後,一切都變了……”

  先且居大概知道,趙盾和他母親在翟國日子過得很艱難。現在聽趙盾提起還頗介懷,他覺得有必要開解他。“其實啊,已經過去的就過去了,現在你們一家團聚不是挺好?”

  “可是我父親又娶了新娘,又有了孩子。”剛才一番比試之後,趙盾對先且居的感覺又親近了些,不由得對他真情流露。

  “趙夫人是君主的女兒,聽我爹說,是君主主動提出要將女兒嫁給趙叔叔的。”趙盾的埋怨溢於言表,在先且居看來,有必要將真相還原。

  “是嗎?”趙夫人年輕溫婉,趙盾認定是他爹喜新厭舊才娶的。

  看來,趙盾似乎並不清楚此事的來龍去脈。先且居解釋道:“聽我爹說,他們離開翟國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國先君派人去威脅當時的翟國國王。翟國國王本也憎惡他們,這才順水推舟下令將他們驅離。”

  “他們走後,先君還派人去追殺他們。有一次,有支箭眼看快射到君主,是趙叔叔挺身而出為君主擋下,趙叔叔還為此留下病根。君主對趙叔叔很是感激。回到晉國之後,就主動提出要將女兒嫁給她。”

  趙盾的心一沉,看來是自己是誤會了父親。可是,為什麽父親離開後竟音訊全無?他問先且居:“兄長的父親走之後,可有寫信報平安?”

  “在翟國停留的時候,曾有過幾封書信,意思是一切平安,讓我們不要牽掛。後來就沒了。”

  “為什麽之後就沒了呢?”趙盾追問道。

  “在翟國的時候,是君主的外公一力照顧,日子還算平穩。離開翟國,就真的是逃亡了。我爹回來後,我娘也問了他。他說,他們一路受盡冷眼,居無定所,就算遇上以禮相待的國家,也不敢透露行藏。因為先君一直沒有放棄行刺,他們害怕連累所在國。”

  先軫回來後,先且居把父親這些年的際遇問了個遍。畢竟十九年沒見著父親,他的生命也一度缺少堅強的庇護,他對停留在孩提時代印象模糊的父親充滿好奇。

  趙盾的‘陋巷’似乎走不下去了,他苦苦掙紮,“這麽多年父親不在身邊,你曾責怪過他嗎?”

  先且居毫不猶豫的衝口而出:“不怪。父親在外吃了不少苦,有時候甚至性命都危在旦夕。算起來,我娘和我雖然有些寂寞愁苦,起碼還算平安。”得知父親的際遇之後,先且居對父親充滿敬意。他向父親展示這些年自學成才的技藝,兩父子還時不時的切磋幾下。“奔霄”也經常跟他玩,所以今天才如此聽話任他調遣。

  趙盾想了想,先且居是住在自己外公外婆家,不像自己,說是親人,其實跟仇人差不多。“你住在自己親外婆家,他們對你們都好得很,我不一樣。”

  先且居瞪著趙盾,用力推他的腦袋,“那是你以為。我爹走後不久,我外公就勸我娘改嫁。我娘不從,我舅舅還來煽風點火。最後差點鬧出人命,他們才作罷。”想起當年,娘差點輕生,先且居眼神一暗。

  趙盾目光閃爍的上下打量眼前這位兄長,心想,他的生命也曾有過黑暗無邊,可是為什麽他竟能如此陽光從容?

  先且居迎視趙盾的目光,繼續說道:“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和我娘日子都不好過。家裏仆人都會察言觀色,見我們不被外公舅舅待見,他們也不給我們好臉色。什麽事情都要自己親力親為,還時常遭遇白眼。我們身份雖是主人,其實就是寄人籬下的待遇。”

  “那你後來為何又不怨恨你父親了?”趙盾無法理解。

  “當時的情形是身不由己。從前我也怨恨過,可是知道真相後,還有什麽可怨?父親回來了,我跟娘日子又好過了,家人團聚,為何還要埋怨?”先且居從小頑皮,本性卻善良質樸,想問題簡單不鑽牛角尖。

  “可是當年你們也吃了不少苦啊。”趙盾還是沒辦法像先且居一樣,把過往這樣輕鬆放下。

  “我確實受了些苦,幸好遇見那群習武之人。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習武嗎?我當時就想,爹不在身邊,要是我會武功了,誰欺負我們母子倆,我就打誰,所以我學武動力十足。我娘執意不改嫁,我外公苦苦相逼,我就跟外公談判。外公和舅舅見我態度強硬,這才不敢亂來。我猜他們是怕我長大要報複,所以才肯妥協。”說起往事,先且居滔滔不絕。

  “告訴你,我武功進步快還有一個原因。我當時找機會結識了這群人。他們號稱行俠仗義,劫富濟貧。加入之後,因為我人小本領最高,還做了他們的小頭目。不瞞你說,我還真做過幾件俠義之事呢。”青蔥歲月裏的苦難映照到今日往往不值一提。先且居說到自己的經曆仿佛說的是別人的故事,隻覺得有趣好玩,沒有一絲苦澀。

  先且居的種種際遇,趙盾聽得目瞪口呆,一臉匪夷所思。

  “現在想想,如果沒有當初的逼迫,說不定我就成了懶散成性的賴皮。我要保護自己,還要保護我娘,所以特別上進。我爹見我一身武藝,還說將來帶兵打仗要帶上我呢。”先且居說得眉飛色舞。

  先且居的書讀得不深也不多,可是他深諳生存之道。

  人活著,必須自己有本事,自強自尊,別人才會對你心生敬畏。再進一步,父親出身行伍,身為父親的兒子,絕不能給父親丟臉。在他被人打趴下的時候,他總這樣鞭策自己,然後又一次站起來,最後越來越強大。誰曾想,父親回來後被君主委以重任,自己也有機會殺敵立功,這一切豈不是冥冥之中命運的安排?

  先且居通過了命運的試煉,於是感恩過去種種經曆。那些在考驗麵前退縮止步的人,隻會怨天尤人,最後一事無成。

  比如此時的趙盾。他陷入對黑暗的追討,在迷霧中飄飄欲仙,享受著夢幻的快樂,對周遭變化視而不見。他選擇自我麻痹,以此掩飾自己對未來的不安。

  先且居說的一字一句,匯集成千絲萬縷的陽光,照射趙盾灰暗的世界。他開始試著睜開眼睛,雖然開始稍微有點刺眼。可是,漸漸的,他被陽光燦爛吸引,他撥開迷霧,試著走到光明中來。

  從這天起,趙盾嚐試融入人群。他不再沉湎於評定父親,他開始結交朋友,擴大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