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過去
作者:非天夜翔      更新:2020-03-15 11:21      字數:4764
  天地白駒最新章節

  “要接住他的情緒。”

  周洛陽谘詢了兩個多小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麽一句。

  在方洲舅舅麵前,就沒什麽好隱瞞的了,一來他相信醫生恪守職業道德,不會把谘詢人與病人的情況朝外亂說;二來方洲的舅舅也是知名的學者,隻是理想使然,希望回故鄉生活而已,專業水平沒有可質疑的地方。

  “所謂接住他的情緒,是指無論你朋友處於哪一相中,你都需要去平靜看待,設身處地地理解他,把他所有‘不正常’的舉動,視作患病期間的常態,而非我們健康人在情緒上的表現。你要相信,那些突如其來的情緒,並不是他的本意。”

  周洛陽馬上道:“對對,他最常說的一句是‘我不想傷害你’。”

  “千萬不要用‘世界這麽美好,你卻想著死亡,對得起爸爸媽媽嗎?對得起朋友嗎?’這種話來增加他的壓力。也不要反反複複,去提醒他,人生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因為病人感受不到,抑鬱相發作時,感覺不到你對生活的熱愛。”

  “隻需要陪伴與理解,就像陪伴一個高燒病人一樣,知道他正處於痛苦與折磨之中,這就夠了。一旦轉換到躁狂相,更要平靜與泰然處之,他們會無意識地傷害你,一旦察覺不對,盡快給他獨處的時間,保護好自己。不要產生任何爭辯,避免在躁狂發作下的二次刺激。”

  “在躁狂相短暫結束後,他會開始自省,並朝你道歉。這種自省很容易又會把他帶進抑鬱相裏,一旦他在躁狂狀態下傷害了你,就會非常自責,一度產生輕生念頭。”

  “躁狂與抑鬱雙相情感,就是在巔峰與深淵中不斷切換的過程,你回想一下看是不是?”

  周洛陽回憶杜景平時的行為,嚐試著朝方醫生複述了一次,方醫生也沒有問是誰,簡單教會了他如何在極端情況下與這名朋友相處。

  周洛陽想了很久,方醫生又叮囑道:“而且,一定要督促他按時吃藥。”

  “謝謝,謝謝您。”周洛陽如釋重負,問,“他可以談戀愛嗎?談戀愛的話會不會讓他好一些,對人生更有信心?”

  周洛陽知道,愛情給人的感覺,就像陽光照進了昏暗的現實裏,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美好的愛情能改變一個人,也足夠改變他的一生。

  方醫生卻說:“病情如果沒有完全穩定,不太建議談戀愛結婚。他的主治醫師一定也提醒過他,具體什麽情況,我想他心裏應該更清楚。從他的表現上看,我猜他是不想談戀愛,甚至不想交朋友的。”

  暗示很明顯,方醫生在隱晦地提醒周洛陽不要多管閑事。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何況如果隱瞞病情,於他的對象而言也不公平。”

  “那是的。”周洛陽汗顏,他倒沒想過隱瞞杜景的病情,隻是他始終覺得,杜景是個很有魅力的男生,哪怕生著病,身為同性的自己都很喜歡他,能接受他的一切。這世上一定也會有女孩因為愛他,而願意接受他的一切。

  “總之,不要對他的病情大驚小怪,也不要嚐試著去做什麽,把他從因病情發作的狀態中強行拖出來。他最需要的是陪伴與理解,隻要有一個人,能接住他所有的情緒,他就不會覺得孤獨無助,所以你對他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這個病人,需要用你的一生去付出,去陪伴。”方醫生認真地說,“洛陽,我倒是覺得,這才是最難的地方,一個人有一段時間的耐心不難,難的是長此以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耐心。許多來我這裏谘詢的家人、愛人,自己也難免會有情緒不好的時候,隻是在‘忍耐’,忍耐時間長了,勢必會控製不住自己,畢竟我們都是凡人,不是神。單方麵付出時間長了,你自己也容易情緒失控,表現出不耐煩的情緒,甚至精神崩潰朝他大喊大叫,就會對病人造成更大的傷害。在建立了深厚的情感關係後,這麽做反而更致命,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走進他的生活。”

  周洛陽說:“我一定會注意自我化解。”

  方醫生點了點頭,說:“不要放棄他,你是好孩子,洛陽。”他摘下眼鏡,拿衣襟擦了擦,又說:“你的朋友能遇上你,是緣分使然,也是他一生裏的轉機。希望他能好起來,如果有機會,可以讓他帶著病曆過來。”

  周洛陽點點頭,看了下手機,今天從早上起,杜景就沒有回過他消息。

  接住他的所有情緒。周洛陽默念這句話,去上大學前,他從沒想過,會認識像杜景這樣的人。

  單方麵付出麽?周洛陽有時覺得,他也從杜景身上學會了許多東西。尤其在對待人際關係上,杜景最大的生活信條就是,那些可以不維護的人際關係,一律不去維護。

  這在周洛陽的習慣裏是不可理喻的,但長期相處下來,他驚訝地發現,世上有許多人,確實與自己互不相幹,大家都隻是彼此生活裏的npc。費心費力去討好所有人,不如陪伴對自己而言更重要的人。

  夜八點,在寒風裏慢慢走回家時,周洛陽很想回去朝方醫生說一句“不,不是單方麵付出,反而是他改變了我”。

  以往換了這個時間,周洛陽理應是約上三五知己,去吃個晚飯。十點後再去夜店,或者泡泡吧,喝點酒,看會兒表演。

  但習慣了與杜景相處之後,冗長的白晝結束後,入夜時第一件事,他居然是想回家。

  周洛陽還在低頭,察看杜景回消息了沒有,杜景一整天都沒吭聲,這令他擔心起來,這家夥坐飛機走了?怎麽也不說一聲?臨近過年,要不要回學校去看看?

  家門口停著一輛車,杜景坐在路邊的花壇上。

  “杜景!”周洛陽嚇了一跳。

  杜景抬頭看他,沒有說話。

  “你不舒服嗎?”周洛陽萬萬沒想到,他會在此時毫無預警地出現。周洛陽上前單膝跪地,查看他,注視他的雙眼。

  杜景還是沒有說話,顯然有點累,周洛陽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但剛從方醫生處谘詢過,他決定不去盤問杜景。

  “外頭太冷了,快進來說,來。”周洛陽拉起杜景的手,開門,帶他進去。

  杜景今天穿著一身西服,像是原本想去參加什麽正式場合聚會,最後卻來了周洛陽家門口。

  周洛陽開門,將他帶進家中,讓他坐下,又找來拖鞋,為他換鞋。

  “你怎麽知道我家地址的?”周洛陽擔憂之餘,又掩飾不住重逢的高興,他和杜景分開已經有一禮拜了,這一禮拜中他自己也過得有點無聊。

  杜景沉默,周洛陽又自問自答,說道:“是了,表格上有我家地址。”

  放假前,宿管讓他們填了家庭地址表格。

  “晚飯吃了沒有?”周洛陽又問,“我也沒吃,我去弄點吃的。”

  周洛陽家住的是個三層複式小別墅,長期沒回家,家裏很陰冷,他把地暖打開,讓杜景坐好,說:“我先去把車停進來。”

  “烏龜在車上。”杜景終於說了一句話。

  周洛陽沒想到,杜景還把宿舍的小烏龜帶過來了,塑料缸正放在副駕駛位,他停好車,打開後備箱,空空如也,杜景沒有帶行李。

  他把烏龜拿進來,放在暖和的窗台前,看了眼杜景,杜景正坐在沙發上發呆。

  “吃速凍餃子吧,”周洛陽說,“我明天再去買菜,你是不是一天沒吃了?”

  杜景坐在餐桌前,周洛陽給他倒好飲料,對他的沉默視而不見,就像在學校時,自顧自玩手機。杜景吃得很慢,卻吃下不少,把一大盤餃子吃掉了五分之四。

  “你老實告訴我,”周洛陽說,“幾天沒吃飯了?”

  “三天。”杜景的表情有點憔悴,答道。

  周洛陽:“……”

  周洛陽按捺住凶他的心情,說:“怎麽不吃飯?”

  “不想吃。”杜景答道。

  周洛陽本想再給杜景煮一包,但想想這家夥三天沒進食,一次還是別吃太多的好。

  “冰箱裏有湯圓,”周洛陽說,“半夜餓了你自己弄吃的。”

  杜景點了點頭,周洛陽又說:“你沒帶換洗衣服?襯衣上怎麽了?”

  杜景坐到餐桌前時,被燈光一照,周洛陽便看見了,他傾身過去,將杜景的西服拉開少許,看見襯衣上帶著不少血跡。

  “自己割的。”杜景答道。

  “很難受嗎?”周洛陽猜測杜景也許因為病情,不得不自殘,令自己好過點。

  杜景目光挪開,不說話,周洛陽說:“我這正好有,洗澡去吧。晚上咱們還是一起睡。”

  周洛陽猜測,杜景多半又是連著好幾天失眠。他從衣櫃裏找出紙袋,翻出新的睡衣與內褲,遞給杜景,讓他去洗澡。

  杜景說:“別拆。”

  “都是給你買的,”周洛陽說,“前天出門碰上打折,就順便買了。”

  杜景現出有點固執、又有點疑惑的表情,周洛陽說:“都是你的碼數,穿上不就知道了?”

  杜景點點頭,去洗澡換衣服,確實是給他買的。

  “洛陽!”杜景在浴室裏忽然喊道。

  周洛陽推門進去,問:“又停水了麽?”

  杜景已經在洗澡了,轉頭於玻璃門裏注視周洛陽,說:“陪我說話。”

  周洛陽哭笑不得,把杜景的西服掛上,說:“等會兒。”

  杜景被熱水一淋,仿佛整個人舒服了不少,周洛陽拿著他的襯衣,辨認洗滌方式,找出去汙劑,再打量杜景時,發現杜景手臂上有道不明顯的傷口。

  周洛陽沒有提傷口的事,而是問道:“今天本來想做什麽?”

  杜景說:“係裏有個聯誼會,本來想去看看。離開宿舍以後突然覺得沒意思,就找你來了。”

  一問一答,雙方都很平靜,周洛陽回頭看杜景,玻璃門裏全是霧氣,映著他隱約的輪廓,很有男性陽剛的美感。

  “手沒事吧?”周洛陽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

  杜景不答,說:“你接下來有什麽安排?”

  周洛陽:“我沒有安排,你呢?”

  “不去日本了?”杜景說。

  周洛陽說:“本來也不大想去,與他們沒話說。”

  杜景很快洗完出來,穿上內褲,站在周洛陽身後,看他洗自己的襯衣。

  “躁狂階段過了,”杜景說,“現在好多了。”

  周洛陽於鏡子裏笑笑:“前幾天你怕不舒服,和我吵架是嗎?”

  “我不想傷害了你。”杜景如是說,接過周洛陽遞來的棉簽,掏了下耳朵,兩人安靜地看著對方。

  “去躺著。”周洛陽說,“明天咱們出去玩吧。”

  周洛陽的房間在三樓,很寬敞,兩人躺在一張大床上,周洛陽趴著看書,杜景則斜倚著發呆。

  周洛陽抬頭時,無意中迎上杜景的目光。

  杜景有時候,就像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小孩。周洛陽在心裏說。

  “不和同學出去聚會嗎?”杜景又問。

  周洛陽輕鬆地說:“哪來這麽多天天聚會?”

  杜景:“前女友回來了沒有?”

  周洛陽翻過一頁書,抬眼瞥他:“怎麽?”

  杜景:“想看看她。”

  周洛陽哭笑不得,說:“見我前任做什麽?你到底有什麽心思?”

  杜景:“想知道什麽樣的女孩,值得被你愛上,最後還能踹了你。”

  周洛陽漫不經心,隨口道:“所以你想揭下我傷疤就對了。”

  “沒有這個意思。”杜景突然就窘迫起來。

  “她全家移民,”周洛陽翻了個身,捧著小說,從書頁邊上瞄了杜景一眼,“你注定要失望了。”

  杜景便沒有再說什麽,周洛陽關了燈,說:“睡吧。”

  周洛陽始終沒有睡著,將近三年後,他躺在出租屋的大床上,一點一滴地回憶起,那年是他與杜景過的第一個春節,年廿八他們一起去逛了徽州的集市,買來筆墨與紅紙,周洛陽小時學過書法,寫得一手好字,自己寫了春聯與“福”“春”。

  杜景在一旁看著,挽起袖子,露出手上愈合後的傷口,給周洛陽磨墨。

  方洲約周洛陽去參加聚會,杜景便將車開到酒樓外,送他過去,自己則在車裏等著。周洛陽也不勉強他去參與,但過了一會兒,杜景還是給他發消息,想上來看看。

  周洛陽朝自己的高中同學們介紹杜景,說他是自己的室友,那夜杜景與他們相處也顯得很融洽,像個正常人,沒有人問他臉上的傷痕,也沒有人八卦他的來曆。

  周洛陽又開了燈。

  燈一滅,又一亮之間,數年的時空隨著光線的飛掠,稍縱即逝。

  人生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他從床上起身,穿上外套,趿著拖鞋,到得樂遙房門外聽了一會兒,確認弟弟睡熟了。便打開家門下樓去,在路燈下繞過小區,來到花園前。

  杜景果然還坐在長椅上發呆,他戴著耳機,聽著歌,看見周洛陽走過來時,便稍稍抬頭。

  “上去睡吧。”周洛陽說,“怎麽選在花園裏?讓我好找,還以為你沒在。”

  杜景示意周洛陽抬頭,從小區另一麵,正好能看見周洛陽房間的燈。

  周洛陽拉起杜景,讓他隨自己上樓。

  ——卷一·過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