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十五月涼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1:36      字數:3409
   一晃眼便到了十五深夜。

    不易宮中絲竹靡靡,帝寢四周妃嬪們啼笑嬌啼亂成了一片, 宮上燈火繁華似雲錦, 一直傳到了掖庭。

    新帝桀傲的狂笑聲在宮中奔走,濕冷的風帶著深秋的蕭瑟, 打著呼哨在空蕩蕩的庭房內四處遊蕩。

    位於掖庭西北角的一處府院裏種著幾棵枯瘦的矮樹,被不知是誰修剪得幾乎垂垂欲死, 隻剩幾根僵硬的枯木吊在枝頭搖晃。

    僅有兩三宮女走動的偌大庭院裏幾乎空無一物,踩著白襪的女子們影子般無聲無息地走動在柱台與階梯的陰影間, 寂靜壓抑得幾欲窒息。

    ——

    不遠處掖庭街牆上的寒鴉哇哇叫得刺耳, 一個麵色如土的瘦弱宮女提著個靛色的緞布包裹, 戰戰兢兢地從院牆外走了進來。

    “有人嗎——?”

    明明是中秋,瘦弱宮女的影子卻如同野鬼般在殿下昏暗的院中晃來晃去。

    沒有人回應, 她忍不住又支支吾吾喚了一句,眼裏滿是想要盡快離開的渴望。

    “可有人在?府院的嬤嬤在嗎?”

    依舊是無人應答, 院內寢殿附近恰巧傳來幾聲男子低低壓抑的咳嗽, 隨後便是一陣又一陣令人膽寒的劇咳聲。

    片刻, 男人的咳嗽聲止住了, 棋子落聲再度傳來。

    那小宮女頓時鬆了一口氣,急急快步走到正殿, 沒抬頭去看那殿上灰簾內的身影,放下那包裹轉身便跑,竟是不想與此地扯上半點關係。

    嘩啦——

    腳邊堆放的褐土藥罐瞬間被她踢翻,裏麵還未動過的深色湯藥頓時潑灑了一地,弄得她滿裙滿袖都是。

    簾內的下棋聲忽然停了, 那宮女聞聲頓時麵色大變,跪地哆嗦著,驚懼到大氣不敢喘。

    苦澀的藥味刹那便彌漫在了整個殿內,男人依舊沉默,隻是拿指間的棋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敲起了棋盤,像是在思索著什麽似的。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不該冒犯大人!”

    瘦弱宮女顫聲幾乎哭出來,她爬在地上轉過身朝簾內連連磕頭,“奴婢知錯了,還求度至使大人有大量,網開一麵不要殺了奴婢!”

    “咳咳…”

    低沉嘶啞的咳嗽聲再度響起,她顫顫巍巍抬起頭,之間被燭火映照得出一片暗光的灰簾內,身形消瘦如鬼的男人佝僂著彎下腰,抬手捂嘴咳著,指間的棋子“啪”地落在了棋盤上。

    “…滾出去。”

    男人嘶啞著嗓子低聲開口,“現在就給我滾,馬上。”

    “是,是…多謝大人開恩!多謝度至使大人開恩!”

    她得了允諾,立刻跌跌撞撞從地上爬了起來,幾乎是屁滾尿流一般逃了出去,連片刻猶豫也沒有。

    ——

    “嗬…”

    待那宮女走後,一直被男人壓抑的錯亂喘息聲終於從簾內傳了出來。

    滿室淒涼死寂之中,一隻蒼白幾乎見骨的手猛的死死揪住了那灰簾,用力扯了開來。

    深秋風冷,蕭世離麵覆假麵,僅披了件黑羽鶴紋的長擺單衣,搖搖晃晃從之前跪坐的地上爬了起來,孤寂地站在殿室之上,腳步虛浮地朝下方走去。

    病弱公子的嘴角與下頜什麽動作都沒有。院外喧嘩如隔世,他黒鶴羽紋衣的長擺拖過了梨木棋盤,棋盤上密布的無數黑白棋子頓時接連不斷地滾落在地,在階上跳動著,四散在他的腳邊。

    中秋宴會上的嬉笑聲此起彼伏,蕭世離眸色暗沉地看著那包裹裏放著的新近百餘份奏折章文,抿了毫無血色的唇彎下腰,將那包裹撿去,從始至終未發一言。

    他僵硬地轉身,還未往回走出幾步,突然眼前一黑,力竭般直直跪倒在地,捂著嘴渾身顫抖了起來。

    胸口的悶痛再度直竄上口中,他用力咳出幾口黑血,一手勉力撐著牆邊的燭台,靠在牆邊低頭垂眸,死死忍住痛楚擰眉不語。

    大滴大滴的冷汗從蕭世離額間流了下來,胸口舊疾帶來的不斷翻湧出的甜腥氣息彌漫在他口中,幾欲撕心裂肺。

    他穆地掙紮著起身,跌跌撞撞站了起來,在室內錯亂地走著。

    滿室輝煌中,身披玄鶴單衣的枯瘦男人在無聲慘笑,他疾走幾步單肩抵靠在牆上,雙手十指泛著青白死死攥著燭台僅喘息了片刻,又朝向碎裂藥罐的那處櫃台旁走去。

    “咳咳…”蕭世離精疲力盡地將上身伏在櫃上,用力扯開抽屜。

    不知何時早就空無一物的藥屜裏落了薄薄一層浮灰,他無悲無喜地垂眸看著藥屜,用力關上,低頭沉默了一會兒。

    “來人——”

    他嘶聲道,“來人!取我的藥來!”

    無人回應,男人眼前所見愈發模糊不清。

    恍然間,蕭世離仿佛聽見了不易帝寢間妃嬪宮女撕帛裂錦的盈盈嬌笑,琉璃瓷碗酒液飛濺。

    他強自咳著血大笑起來,用盡全力推開藥屜向府門走去。

    劃拉——

    盛放著空罐木匙的櫃子在他的背後轟然倒下,孤寂如遊魂的黑衣朝臣閉眼,將滾燙到幾乎辨別不清溫度額頭抵在殿門上,雙手使力推開。

    濕冷的風毫不留情灌了進來。十五仲秋,昏昏如死的府內竟空無一人。

    蕭世離站在簷下,抬眸靜靜凝視了府外蕭瑟的光景許久,艱難轉身,將背部抵在敞開的門扉旁喘息起來,緘默著未發一言。

    冷風從他的肩頭陣陣吹過到幾近麻木,男子眼前昏黑一片,雙手頹然垂在腿側,撕扯著心肺無力咳嗽著。

    他此刻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去關上那扇門了。

    府內點起的幽幽燭火被風吹熄,黑暗中蕭世離的身子從門扉上直直滑落,昏了過去。

    ——

    燦爛斑斕的煙火在宮中的野葵地裏炸開,劈裏啪啦地遠遠響在掖庭旁這座淒冷府邸上方。

    胸口的悶痛壓得他幾乎窒息,蕭世離幽幽睜開眼,看到自己正獨自一人倒在府內的浴池裏,身側還堆放著大片大片沾了汙血的白紗。

    浴池裏放滿了溫熱的水,他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那處已經結疤猙獰可怖的刀傷,勉強抬起因失血過多而神誌不清的頭,看向浴池附近正在沉默著燒水的年長女奴。

    “浣…奴…”

    他發出來的聲音沙啞到幾乎辨別不清音節,心裏隻覺得好笑。

    “…為何幫我?”

    “回大人,小奴剛才偶爾路過大人府邸的時候,見不易宮的宮女驚慌失措地從大人府裏跑出來,便尋來看看。

    度至使大人的舊疾愈發嚴重了,您剛剛燒得實在是嚇人…僅憑浣奴一人無法救治大人,隻好放了熱水,等著大人自己醒過來。”

    蕭世離的眸子掃在浣奴身旁放著的些許糕點與野花,低下了頭。

    “又是去祭拜廣儀公主了麽?”

    他垂落的黑色長發被水汽浸濕貼在側臉,輕聲開口,“…多謝,之後會額外賞你的。”

    “浣奴隻是舉手之勞,賞賜還是請大人收回吧。”

    年長的女奴朝蕭世離長拜,“請恕小奴無禮,但小奴如今已是掖庭的低賤奴婢,不想與度至使大人再扯上關係。”

    “哈哈,我名聲已經差到如此地步了麽?”

    蕭世離苦笑,他從浸著的熱水中伸出一手,想要撐地起來,“那便留在這裏照看一晚,我今夜不知為何,突然好冷…不想要再昏過去一回了。”

    “大人恕罪。”

    她沉沉開口,“小奴今晚還要趕回掖庭與孩子團聚,還請大人體諒浣奴一年僅此一次的相見之情。”

    他碰著地的五指僵了一瞬,忽然咳嗽著輕笑了起來。

    “咳咳…如今都有孩子了嗎?很好,很好啊…

    你燒完水便直接回去吧,不用再來看我,反倒剛才是我過分打擾了。”

    “多謝大人。”她恭敬地起身告退,“度至使大人還有什麽吩咐嗎?

    小奴聽說,浣衣局的流月姑娘醫術了得,大人之前不是一直與她有過交集…不妨浣奴叫她來照顧你?”

    “不必了,流月姑娘很久之前,便不再供藥與我了。”

    蕭世離抬手覆上自己已經麵具下的側臉,自嘲起來,“她如今不知有多恨我死呢。”

    “那大人可還有什麽相熟之人?”

    浣奴瞥見池中男人背對著她消瘦虛弱的脊背,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猶豫道,“若是實在想不起來,浣奴…”

    “浣奴,不必可憐我。”

    蕭世離沉聲開口,嗓音嘶啞,“你如今是奴身,本就艱難,更不用去同情一個官高位重的朝中弄臣。

    我落到如此地步,全是我自找的。”

    “…可大人也是奴身。”

    她啞然片刻,“而且,雖然浣奴與大人接觸不多,但就小奴所見,大人也不是朝中官員所說的那種…宰相家的瘋狗。”

    “哈哈哈…區區小奴,你又看清了什麽?”

    蕭世離狂笑了起來,他捂住胸口的傷劇烈地喘息起來,猛地扭頭惡狠狠冷笑起來。

    “螻蟻一般的東西…給我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是。”浣奴僅是淡淡地應了,悄聲退了出去。

    “咳咳…咳…”

    待到他的身邊徹底空無一人之後,蕭世離終於抬起手,虛弱地衝著池東的陰影處招了招。

    “進來。”

    一位披了灰袍的喋蛾悄無聲息地立在了他的麵前,男人僅看了他一眼,撐起身子勉強發問。

    “何事?”

    他消瘦的上身從水中直起,黑色長發緊貼在男人掛滿水珠的身上,抬手摘下了麵具。

    蕭世離俊美如初的臉上毫無血色,隻是漠無表情地看著那喋蛾在他的麵前跪下。

    “回稟主子,之前我們有人截了羅雀的密報。”

    那身影半跪在地上,低聲開口道,“…元家大小姐元薑在城破當晚被黎虹手下俘虜,目前生死不明。

    雲州舞真城被破,恐與她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