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十六夜(下)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1:21      字數:10626
  無數紅石竹在風中靜默地盛開於玄色宮殿麵前的空曠野地上,眺望著遠處宴會中的賓客們。

    盛開了千年的花野上寂靜得沒有聲息。打遠處, 各族進貢來的家奴舞者們在隔間內梳洗完畢, 飲了淨口的桂花水後踩著雪白絹襪,小步挪移穿過深長的宮廊。

    廊上早早地被侍生們鋪了金黃底麵的雪鶴地毯, 舞者走路時婀娜搖曳的影子被挑好的紅色燈籠一照,在深夜中顯得愈發迷離恍惚。

    僅僅距離百餘米處, 兩名盤著雙耳鬢的黃裙宮女正垂首抬肘,細細扶了一身雪鶴牡丹斑白頭發的寧氏, 恭謹不語。

    “聽聞贛南洪家出妙人, 今日本宮細細端詳下來, 皇後娘娘果真是名不虛傳。”

    金杯觥籌的陰影在屏風間交錯,息茗施施然立於那處繡滿蘭花的影麵後, 右手攥了一繡了紅白金魚的絹子,側首替麵前還略顯稚態的女孩插好鶴羽金釵。

    “可我哪裏比得上太後娘娘。”女孩小小的身子被裹在江都皇室工匠精心製作的繁重金鶴長袍中, 低頭帶了愁容嘟囔著。

    那是一個僅僅稱得上是清秀的瘦弱十三四歲女孩, 不知是不是因為被宴會繁華的氣勢鎮嚇到, 她細長的眼角兩側下隱隱透著紅暈。洪氏女的眼梢微微下垂, 滿懷豔羨又羞澀地打量著鏡中僅略施粉黛便足以驚動旁人的白皙柔美的年輕太後,“您是息家唯一的女子啊…是江都第一的貴族世家之女。

    洪家不過是一門江南小族, 如今能成為皇後已是不敢想,又怎能…”

    “娘娘,我們都是皇室的女人。”額前貼著雪穗的年輕太後微微彎曲身子,將一根極細的金絲夾入女孩暗黑的頭發,看著它在自己指尖被輕易捏出了柔韌宛轉的形狀, 揚起嘴角微微一笑。

    “還記得你來第一天,路過宮中的那處荷花池嗎?”

    她執絹走了半步彎腰立好銅鏡,在洪氏女的身旁蹲下。昏黃燭火在兩人的側臉旁搖晃,息茗拿絹子細細擦拭著女孩臉上多餘的脂粉,絹角的紅白金魚映在鏡中,宛如遊動的活物。

    常年的深宮生活將曾經如茶的明朗少女褪色成為疏冷的貴族太後。洪氏女聽了點點頭,像是想起什麽般,臉上揚起一絲喜色,“我知道,聽宮女們說,那個金碧輝煌的池子裏,種滿了漂亮的荷花。

    每逢夏日結束,都會結很多很多的蓮子,是禦廚們做消暑羹的原料呢!”

    “嗬嗬…”息茗忽然極輕極輕地笑了,她蹲在女孩麵前,拿指尖一點一點理好對方的華服,搖了搖頭。

    “皇後娘娘,您錯了,我要讓您看的可不是荷花…是掩藏在池中的那些金魚。”

    “…金魚?”洪氏女迷茫地看著鏡子,皺起眉,“可是在那個池子裏,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金魚…”

    宴會的鑼鼓聲再度敲響,息茗蒼白的臉映在銅鏡中,美得不似常人。

    她拿指尖托起了女孩瘦弱的側臉,修長的指甲扯著絹子上紅白相間的幾尾金魚,幽幽地吐氣如蘭。

    “娘娘,在這個皇宮中,很多年輕宮女都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可是她們卻一直都活著…活在皇城中那個龐大的,由黃金與珍珠製成的荷花池子裏。

    那些金魚是那麽美,她們因為美麗而被人圈養,在池子裏錦衣玉食地活著…等待有朝一日,荷花凋謝果實被人撿走,然後在某個夏日結束後,遊人們低頭,看到她們紅白的尾翼從枯萎的荷花池裏掃過。

    可是江都的夏日一直都很長,荷花似乎永遠都凋謝不完,於是,她們就等啊等,等啊等…

    但是那個池子是那麽金碧輝煌,很多的金魚很快就忘記了她們究竟是誰,甚至她們根本就等不到夏日結束,就死在了池中的淤泥中,悄無聲息地消失…”

    洪氏女的臉色逐漸變得驚慌,她煞白著臉色搖起頭,“可是,可是太後…我從未…”

    “曾經本宮以為,我會是江都高高的山茶酸枝,在西疆最荒涼的沙土上盛放;後來我想,我將會成為皇宮池中的一朵荷花,花開花落,皆隨我願…”

    息茗突然笑了,她穆地鬆開抓著女孩的手,將唇湊近她耳邊。年輕太後的指尖莫名在顫抖,絹子上的紅白金魚在鏡中妖冶遊動。

    “孩子,記得…你要去做一條聰明的金魚。”

    “可是…”被稱為皇後的女孩猶豫著,似乎想要說什麽,卻忽的停住了。

    “恭迎寧氏太皇太後入坐——”

    顫巍巍的老太監吊著尖嗓在夜色中費力地叫著,息茗聞言轉過身,隔著屏風默然低頭,朝麵容慈祥的老者溫和下拜。

    “兒臣見寧老太太好。”

    “茗兒,哀家今日的生辰宴,可是又來晚了麽?”

    “不,您一向很準時。”

    息茗溫言抬頭,“攝政王正在外麵和衛將軍飲酒,北涼,西疆和萬家的人已經提前到了…隻等您出現。”

    “哈哈…那哀家倒要好好期待一下今日之宴。”

    寧氏推開宮女攙扶的手,笑著攙起她,又細細端詳著一旁滿臉寫著羞澀與膽怯的小皇後。

    “皇後娘娘莫要多想些什麽,我們兆兒天資雖然鈍弱,卻是個執著的好孩子。

    有你在身邊幫襯,他會成為一個好皇帝的。”

    “可是…我曾經聽教書的太傅說過,如今這個世道,執著對我們來說,並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洪氏女抬起眉眼,望著老婦小聲說著。

    “是呀,對卞唐的皇帝來說,執著並不是如何必要的品質,它甚至都不如城上的一片軍甲來得重要。”

    息茗聽聞沒有說話,隻是攥緊了手中的絹子。寧氏的眉梢彎了下來,她閉上渾濁的眸子,笑得依舊慈祥,“可是對於我們女人來說,執著是對如今皇室唯一的忠誠。

    哀家自十歲進了這宮,也曾終日像你這樣卑謙謹慎,生怕出半點差池。那個時候朝中風雲之人,還是當年的蕭老宰相。

    寧家無權,我雖為皇後,卻隻能依附於蕭家的恩澤之下。我那個時候便立誓,我寧氏此生,便是卞唐的女人。

    …整整八十年了,西疆亂止,棠儀遠走北涼,蕭家被滅,多少故人來了又去,大殿中央的那個位置哀家夫君坐過,嗣儀坐過,如今輪到了兆兒。

    洪兒,你要記住,你眼中所要看到與守護的,絕不隻是一個男人…你是皇後,你要看到的,永遠都是他背後這個浩浩皇城。”

    “…兒臣好像明白了。”洪家小皇後點點頭握拳,努力揚起一個燦爛的笑容,“兒臣會努力的,我和阿兆,一定會成為很好的皇帝和皇後!

    我們一定會…一起守護這個天下!”

    ——

    大行宮中的一處偏殿內燈影輝煌,無數茜紗自空中的雕花懸梁垂地。

    窗外忽然風起,刹那間滿屋薄如蟬翼的茜紗頓時隨風起落,紅衣鶴羽的年輕女子在床邊慵懶地伸了個懶腰,光腳挑起一旁的薄紗,翻身坐起。

    “…北涼九公主的品味,果然非同於尋常貴族小姐。”她兀自咕噥著,撐肘半趴在床邊,挑眉瞧著麵前正背對著她換服的墨發男子。

    窗邊月光傾瀉而下,對方在窗前跪得筆挺,沒有回應女子的話,隻是垂首將桌上一個金色狼紋的半麵覆在臉上,將幾縷碎發壓好。隨後看向一旁的墨笛。

    女子見對方換衣換得一本正經,百無聊賴地躺了回去。緊接著咧嘴一笑,抬起修長白皙的長腿,微微探身,用腳尖一下扯開了對方剛剛係好的腰帶。

    紅紗紛飛,男子肩頭的墨色華衫瞬間滑落,露出雪鶴紋的輕寬內衣,消瘦的身形幾乎盡顯。

    對方僅僅是愣了一下,隨後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倒也懶得再披華衫,抓起年輕女子的腳腕跪在床邊,狼紋半麵下的深色眸子彎垂似月。

    “別鬧,等下你還要獻舞。”

    “可我看這位被迫吹笛的樂伎大人…不也是氣定神閑?

    有一說一,大人你穿這身衣服倒是很合適。”

    女子自顧自言語,沾了金箔的指甲緩慢地覆上了男子的側臉,看著他依舊毫無察覺般地低著頭,將一串銀鈴係在自己腳腕上,不由得鬱結。

    她轉著腳腕想要掙開對方的手,“說來倒也奇怪,為何夫人會執意指你奏曲?莫不是你又做了什麽…”

    “黎九,你就差在臉上寫滿‘大爺快來玩啊’六個大字了…”

    蕭世離感覺到對方那雙爪子已經挑逗般捏住了自己下巴,沒抬頭,自顧自整理著那串銀鈴,“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什麽身材,你在胤然又不是沒見過。”

    “還不是你自剛才起就不理我。”

    黎九翻了個身,收回腳腕,抱著雙膝坐在床上,蠻橫地捏著蕭世離的下巴逼他抬頭。

    “本殿下最近一直在思考,是不是我一直都對你太好了,導致你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嗯?

    男人,身為本殿下的家奴,你最近的態度,很是囂張。”

    不知是不是錯覺,蕭世離的眉角似乎跳了一下。他保持著這個被捏的姿勢默了兩秒,才終於開口。

    “殿下,您以後請少從元逐那裏看些霸道王爺嬌神醫之流的戲本子…從各類方向來講,對我們都好。”

    “哦?區區家奴還敢頂嘴?”

    黎九顯然心情不暢,嘴上還是調戲著,一個閃身腰部發力,翻身將對方摁在身下,嘻嘻笑著調笑,“嬌神醫今晚別走了,本殿下近日身體欠佳,需要好好吃點東西補補身…啊!”

    蕭世離的表情難得猙獰了一瞬。他攏著黎九的手腕,趁著麵前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猛身坐起,雙臂將對方牢牢製在床沿與紅紗的狹小空間內。

    “元逐那渾蛋到底都教了您什麽。”

    他腿疾徹底痊愈之後便一直跟著驚風訓練鎖刀,身上氣力生了不少。黎九來揚州後倒是隻顧著逗樂摸魚,怠惰了武藝,一時竟然沒能掙開。

    “不許,再說這樣的話…!”他此刻心頭有事,手下忍不住用力了幾分,深色的眸子裏像是壓抑著什麽,幾乎是嘶啞了嗓子,吐出的話支離破碎。

    “…你是阿離?”

    黎九恍惚了一瞬,呆呆地看著麵前金色狼麵,已經徹底出挑成臨死前記憶裏那個模糊身影的男子,剛剛平息下來的記憶再次洶湧出現。

    “我…對不起…”她突然痛苦地捂著頭,試圖阻止即將混亂的思緒。

    “她死了。”

    “殺了她…那些就是本王的軍隊!”

    “誰敢攔朕,朕就親手殺了他。”

    “西疆來報——北涼紅瑤郡主,黎氏九公主殿下…薨!”

    “她…死了。”

    “哈哈哈哈…陛下,她又死了!”

    似乎有男人在崩潰地大笑,無數的人在她的耳邊冷笑著低語,年輕的公主痛苦地蜷縮起身子,她的眼前再次出現了黑衣男子孤戾不屑的麵容。

    “…蕭世離!”

    她聽見鋼釘入骨的噗嗤聲,自己的聲音在幾近扭曲地大喊,“我恨你,恨你…我做錯了什麽你要如此折磨我!

    你已經是宰相了…這卞唐還有什麽是你得不到的!”

    “你,我就永遠都得不到。”

    男子又開始吃吃笑了,“黎九,謝謝你的奴隸們。相信我,我也是奴隸出身,一定會好好對待他們的。”

    “可我根本不認識你!”

    “哈哈哈哈…沒錯!你根本就不認識我!”

    前世被挖去雙眼,根根鋼釘刺入心口脾肺的劇痛突然襲來。

    黎九眼前一陣陣發黑,不由得失措慌亂地向前伸出手胡亂摸索著,胡亂說出的話語竟然帶了哭腔,“對不起,蕭世離…對不起,你放過我好不好,我好難受…”

    “…九兒?你…”她聽見男子驚切地低喊聲,頓時胸口一滯,眼前昏黑支撐不住般直直倒去。

    在意識的最後,黎九感覺到自己倒在了一片彌漫著北疆雪原特有的,冰冷氣息的石竹花叢中。

    緊接著,她終於抓住了一雙男子骨節分明的手,手心顫抖,燙得像是未燒盡的餘碳。

    ——

    似乎是幻覺,她看到胤然城外的石竹花叢之中黑袍的年輕帝王獨自站立著,俊美的眉眼孤冷入骨。他似乎聽見了什麽,緩緩回頭看向身後的灰發少女,身旁紅石竹濃烈似血。

    “…那就叫大黎。”

    大雪紛飛,被披風遮擋麵容的少女朝年輕孤寂的帝王低語,“亂世剛盡,她已經永遠不能再回來了。可您還要繼續為了身後的子民去活著,總應該要留點什麽去記住她。”

    “她總是說‘黎民世族,不分貴賤’。”

    黑袍帝王似乎是力盡般蹲下身,修長的手指撫上了一片紅色的石竹花瓣,嘴角揚了一下,“當年蕭家全族被屠,是她把朕從漆黑腐臭的奴隸場裏撿了回來。

    我在她身邊守了整整十夜,最後還是決定離開…我知道,她帶兵來揚州的時候一定會忘記朕,可我又怎麽會忘?”

    “但她死的時候,是恨您的。”

    男子依舊沉默不語。灰發少女見狀,穆地朝男子跪拜,痛聲道,“陛下!鴻王早在五年之前,便已經已經被您處以溺刑,屍骨注入沸銀,沉進大殿的金鑾寶座之下了。

    三耀將熄,往日之事不可追…莫要再試了。”

    “最後一次。”

    大黎的帝王漠然抬起頭,看著夜色中搖搖欲墜的唯一一顆星耀,沉默片刻道,“朕是大黎的皇帝…我能救她回來。

    到那個時候,她將會是朕的皇後。”

    成排的黑衣守衛手持長刀圍成一圈,低頭跪立在孤戾殘暴的帝王周圍,他們露出的手臂上還有被燙過後未除盡的紅色奴印,麵部玄鐵的狼紋麵具在雪地上反著冰冷的光。

    什麽聲音都沒有,呼嘯的風從胤然無邊的雪原上一陣又一陣地刮過。

    灰發少女在石竹花叢中沉默地低頭跪拜,而在她的麵前,年輕孤戾的帝王則抬頭怔怔望著星星,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最後那句話。

    “朕是大黎的皇帝…我能救她回來…”

    “我能…救她回來…她將會是朕的皇後。”

    “她將會是朕的皇後…”

    “您是破軍!那是天生的孤煞命!”灰發少女終於忍不住這壓抑的氣氛,抬頭衝他喊了起來。

    “陛下想要成為皇帝必須!要吸盡周圍所有人的命數…這不是陛下的錯!

    蕭世離,那麽你經曆了多次的輪回,親眼看見了那麽多次她的死亡…還不夠您理解您母親口中所說的命運嗎?!”

    “你們巫師口中所說的命運…就是與珍視之人百世千世地分離嗎?”

    黎九隱約看到麵容孤桀的帝王像一般孩子低聲吃吃笑了起來,然後抬頭,無比認真地看著灰發的嬌小少女。

    “萬起居,你倒不如直接告訴朕,說朕僅剩的魂魄已經分崩離析,再經不起哪怕半次輪回。那樣,我還說不定會佩服幾分,起居令您如今的膽量。”

    “曾經我以為隻有東海一脈,對故人的執念才會如此深重。所謂愛人遠去,那隻是我們作為長命之人的詛咒。”

    萬傾珠蒼白著臉色起身,看著依舊蹲在地上,深情注視著眼前一朵小小石竹花的帝王,似乎咧嘴淒慘地笑了笑,通紅著眼睛吐出幾個字,“哈哈哈…恭喜陛下,您終於瘋了!”

    她僵硬地轉身,正欲轉身離開,忽然聽見背後傳來一陣令人骨痛的劇烈聲響,頓時定住了。

    北涼的夜風忽然吹散了一地石竹花,灰發女史官回過頭,看見背後自登基以來,一直孤身一人的帝王倔強地跪立在地,被自己配劍徹底擊碎的膝蓋處鮮血瘋狂湧出。

    “剛剛朕努力了。”帝王疲憊地抬起頭,似乎看了一眼天上那顆微弱的星耀,“但是我似乎,已經永遠都站不起來了。”

    萬傾珠張了張嘴,可是什麽也說不出來。

    “你個瘋子…”過了很久,她艱澀開口,別過去了臉。

    他自嘲般喃喃自語,“…我,蕭世離,早在被關進奴隸場,被看守們嘲弄般地挖去膝蓋骨的時候,就已經瘋了。

    朕還記得,那個雪夜裏,我遇到了她。

    蕭家滅門,那個時候我被流放到北疆的舞真。幾個奴販見我腿不能行,在深夜裏,把我像狗一樣扯著頭發摁在地上,拿還散發著腥臭綁魚的麻繩堵住了嘴。

    然後用腳,用力在地上磨著踩斷了我的小臂。

    我痛到發瘋,也恨到發瘋,卻隻能睜著眼睛死死瞪著周圍的人們。如果我還能動,我一定會爬著殺了他們!我才不在乎接下來是被亂棍打死還是被活活剝皮!

    ——圍觀的看守見了,就用撕下來的布條綁住我的眼睛。接著他們嬉笑地看著奴販,把我的頭摁進還飄著死魚的水溝裏,一下又一下地溺進水裏,折磨取樂。

    嗬嗬,北疆的水真是冷啊…然後我就聽見她的聲音了。

    她那晚騎著馬,打馬回府的時候經過人群。

    奴隸販子們對我嘲弄地辱罵驚動了她,她見狀大笑著提弓,挨個射斷了奴販的手腳。隨後跳下馬,拖著幾具奄奄一息的屍體,冷笑著摁在水溝裏殺了他們。

    ‘哈哈,看看這座城!’我聽見她在不屑地大笑,‘多麽繁華熱鬧,我可真是太喜歡了!’

    原本哄笑喧嘩的人群安靜了。我再次睜開眼時,看見她正抹去自己臉上的血,蹲在我旁邊仔細盯著我看,眉間繪了一朵豔麗的石竹花。

    我終於看到她了,她殺的是官家的奴販。但是她的衣服,她紅黑狼紋的華服裙子…她也是官家的人!

    我的腦海中全是瘋狂的殺意,幾乎是下意識衝她的手腕咬了上去,也不管趕來的看守們怎麽瘋狂拿鞭子擊打,依舊死命地咬著。

    “行了,這小狼崽是餓瘋了,想吃肉呢。”

    她做了一個‘止’的手勢,看著自己隱約出血的腕骨,卻忽然噗嗤笑出了聲。

    我被她這一笑給嚇得停止了動作,鬆開嘴呆愣在原地。我看著周圍的人,那些冰冷而嫌惡的目光,讓我瞬間意識到了自己剛剛究竟做了什麽。

    我沉默地低下頭,心中什麽也不想辯解,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死亡。

    她沒理其他人,隻是摸了摸我被鞭打出血的側臉,接著彎下腰去檢查我的小臂和膝蓋。

    ‘喂,這裏還疼嗎?’她輕戳了下我的膝蓋,見我沒有回應,開始蹲在地上無聊地自言自語。

    ‘瞧他們把你折磨成什麽樣了…就這點咬人的力氣,還想靠激怒我來求死?

    因為我讓你這種東西活下來?

    那你也該跟我回府好好養傷,然後再考慮殺我吧?’

    我睜大眼睛抬頭看她。她見我如此,居然嘻嘻一笑,又把還帶著咬痕的手腕伸了過來。

    ‘喂喂,小狼崽。你跟我回府,我就再給你咬?’

    她這麽說著,毫不猶豫地拉我上馬。

    然後,一切都結束了。

    在那個夜晚,我親眼看著官家的守衛將她的府邸圍了起來。

    火光衝天,獰笑著的奴隸販子們打開了外麵的門,她就這樣被衝進來的舞真奴隸們亂刀砍死…一刀,又一刀,直到那個紅衣的北涼公主身軀血肉模糊。

    朕被剩下的奴販們死人一樣丟出來,趴在雪地上垂死喘息著。

    我掙紮著抬起頭,她的弓就落在我的手邊。我一點一點挪向那具尚還溫熱的屍體,擦去她臉上的血。

    我這才發現,如果她能繼續活下去,一定會是整個北疆…不,她甚至會是整個卞唐最美的公主。

    我用接好的斷臂環著她——那是她剛剛才嘟囔著接好的,緊接著倒在了雪裏,仰頭看著夜空。

    大雪無聲地落在朕的眼睛裏,痛得刺骨。我看到北方的盡頭,剛剛亮起的貪狼星逐漸熄滅。

    …

    說來也奇怪,朕曾經以為,蕭府是整個揚州城最安靜的宅府。因為在那裏,從來都沒有過歡笑,也沒有交流。

    可是當晚,我環著她逐漸變冷的屍體,忽然發現這個富麗堂皇的公主府,才是徹徹底底的空蕩。

    她的身邊,什麽都沒有。”

    “不要說了。”萬傾珠眼中閃過一絲掙紮,通紅著眼睛開口。

    帝王頓了頓,他一片沉寂的眼底忽然滿是溫柔,接著開口道,“後來朕稱帝了,我召集整個大黎的能人異士,想要救她回來。

    …我成功了,我重新回到了那個雪夜。於是那晚,我有意激怒她。她氣得幾乎想拿鞭子抽我,舉了半天,卻還是扔了鞭子,把我留在柴房裏自生自滅。

    之後,我在門外的雪裏足足守了她十天。真是太好了…那十天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雪停之後我陪著她在府裏讀書。我們教習那些最下賤的奴隸們武功,聽她笑著說‘卞唐如今雖衰,但它的子民都應該活下去’…

    灰發女史官猛的轉身,朝對方走去,“我讓你不要說了!”

    “然後在揚州,朕又失去了她。”

    “你以為你經曆的這些我都不知道嗎?!”

    萬傾珠忽的湧出大滴大滴的眼淚,她握緊了袖口,對著臉色倨傲默然的孤傲帝王一字一頓吼道,“息案死後我跟你一樣,試圖靠輪回來改變那個結局…我放棄了,我以為你也放棄了!

    可是我每次在這裏看到你,都看到你一遍又一遍地擊碎了膝蓋,然後聽你說著她每一次都是怎麽死的!

    每一次,每一次!我早就不想再聽了!”

    “是嗎?”

    帝王無聲地低笑,低下了頭,“原來,那麽多輪回…我已經記不清自己究竟都做過什麽了。”

    “放手吧。”萬傾珠歎氣,“至少我能還在這裏聽你說話,陛下非要把自己落得孤家寡人,才肯罷休嗎?”

    “哈哈哈哈…丟掉你假惺惺的憐憫吧,我早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了!”

    大黎的帝王忽然不屑而狂妄地大笑了起來,“萬傾珠,你可真是我見過最虛偽的女人!

    給朕拿出你袖裏的刀!息案死了多少年了…我倒要看看,你這次,還有沒有膽量來殺朕!”

    大雪之中,灰色影子穆地閃動。

    黑袍孤桀的帝王迎著風雪高傲地仰起頭,不屑而殘忍地冷笑著。在他的喉結處,正堪堪停著一把鋒利的西北軍刀,漫天飛雪在刀尖處凍結為冰刃,毫不留情地刺入了皮肉。

    “哈哈哈…奉勸你一句,萬起居。”

    遠處的守衛軍隊依舊沉默,蕭世離跪立在地桀桀笑著。他因為言語而起伏的脖頸滲出幾縷鮮血,隨風落在了身邊積雪的紅石竹上。

    “你最好快點動手,起居令之前呈上來的草擬被朕給當成召回她的憑據燒了。

    很快,朕將會迎來最終的死亡。”

    “你果然瘋了。”萬傾珠站在花叢中,灰色長發從落下的鬥篷中露出,在暴雪中瘋狂飛舞。

    她漠然地看著麵前雙膝處殷紅一片,依然跪得筆挺的瘦削帝王,手中軍刃平穩如山。

    “那份起居令,是我隨手拿少時寫成的戲本編的。她就算受感而來,除了人名,其他的什麽也不會知道。

    陛下,我們都要因為你的愚蠢與瘋狂死了。那不是尋常帶著記憶輪回的返魂術…易軌之術,萬象回溯。你死之後,所有的一切都將被帶回最初。

    而你,將伴隨著這次死亡,永遠失去記憶與轉世的資格。無論易軌是否成功,你都無法回頭了。”

    “我不在乎。根本不需要記憶,隻要再次看到黎九我就會愛上。”

    他突然眯起眼睛,調侃著,“況且,你那個亂七八糟的草擬我閱過,很符合她的口味。”

    “你…!”萬傾珠氣結,“她會以為那些都是真的!”

    蕭世離咧開嘴角,深色的眸子裏像是燒著冰冷的火,喃喃著,“萬傾珠,我所剩的魂魄已經經不起普通的返魂了。

    我從來不信命。所以最後一世,我要讓你們巫師口中一切的宿命都被打亂。

    這一次我親手殺了她,等她再度醒來,會徹底懼我,以為是我的殘忍讓她送命。

    她的性格不會允許她坐以待斃…我要讓她拚命活在被我所殺的陰影之下,自己與我結盟。

    知道嗎?那麽多輪回裏,我在她眼中,最初隻是一個卑賤的奴隸,最後,也不過是一個暴戾的權臣。

    朕從不奢求她會愛我…你說我瘋了,但我隻是想要她活著…隻要她能活下去朕成為她永遠的恐懼也無所謂!”

    “但是陛下,你就要死了。”

    灰發少女打斷了男子不屑置辯的喃喃自語。

    她通紅著眼睛擠出了一個冷笑,“哈哈…我終於可以親手殺了你,給息案報仇…”

    “小公主,話變得這麽多,心怎麽還是那麽軟。”

    黑袍瘦削的帝王突然在風雪中溫柔地笑了。萬傾珠愣了,她淺色的眸子穆然睜大。

    暴雪中,她突然記起來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合歡樹下,紅衣的北涼公主還沒等手上的燙傷膏幹透,便風風火火衝出門。結果不小心將多餘的茶水倒在了華衣華服的東海小公主身上。

    她見對方哭得滿臉淚水,急得抓著手帕手足無措,手忙腳亂地擦拭著。

    在她的身後,那位被樹影遮擋一直注視著她,眉眼柔弱的宰相無奈地走出來,向她恭謹地一拜。

   她想起宮中那些對這位奴隸出身,背棄盟友,一路靠賣弄手段爬上如此位置的男子的鄙夷,不禁嚇得後退一步。

    可他隻是安靜地蹲下身,接過北涼公主狐疑不決著遞過來的帕子,慢慢把自己衣角的汙漬擦去。

    “二位殿下寬心,阿離自掖庭出身,一直都很會照顧人。”

    他這麽說著,將沾了茶字的帕子收好,定定看著北涼公主微笑,“九殿下若是不嫌棄,下次路過寒舍,務必來找離某拿一副膏藥來…如何?”

    …

    如果,她還活著…女史官無力地想著,再度看向了他。

    但僅僅是一瞬,接下來帝王在風雪之中大張開雙臂,高傲地衝著少女揚起頭。

    “不來一個老朋友之間最後的擁抱嗎,傾珠殿下?”他黑色的長袍被暴雪吹起,冷聲大喝道。

    “不了。”

    她跪在身形消瘦的帝王麵前,雙手伏地大拜,小聲說,“息案如果知道我抱你,會生氣的。”

    “嗬嗬,那朕可真是孤家寡人啊…”

    他似乎有些寂寞地說著,低下頭,眸子固執而倔強地盯著眼前的一朵紅石竹。

    胤然的風雪呼嘯,那朵嬌弱的石竹終於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剩下的幾片殷紅花瓣散在了空中,逐漸飄遠。

    大黎的帝王最後笑了一下,垂下雙臂合眸。

    “這次,該換你來…”男子低聲嘟囔著,聲音逐漸小了下去。

    乍起的銀光在風雪中閃爍,帝王消瘦的身軀向後倒去,直直倒在了雪地裏一片殷紅似血的石竹花中。

    ——

    黎九緊閉著雙眼,後倒在了蕭世離的手臂上。

    “殿下,你怎麽樣?!”

    蕭世離大驚,看著直直倒在自己懷裏的黎九。他這才注意到少女的額角上布滿細細密密的冷汗,臉色蒼白而顫抖,渾身竟像是水浸了一般。

    他眸子陰沉了一下,抬頭看向窗外的星空,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東西,低下頭。

    “醒醒…”金色鬼麵的男子低聲說,“你睜開眼看,我就在這裏呢。”

    少女似乎掙紮了一下,裹著腰肢的金鶴束帶上鈴鐺一陣陣晃動,艱難地轉醒了過來。

    黎九渾身仍然不斷地冒著冷汗,她臉色蒼白地看著麵前的年輕男子,一向清明的眸裏滿是混亂與無措。

    “阿離…”

    女孩把頭埋在蕭世離胸前,輕聲喃喃著,眼神迷茫,“我剛剛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你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然後我們又回到了胤然城外。我赤著腳,在刮著暴雪的雪原上大聲喊你的名字,叫著阿離,阿離…可是你卻一次都沒有回過頭。

    蕭世離…你就在這裏對嗎?”

    “嗯,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蕭世離點點頭。

    “所以…世世分離嗎?”

    北涼的公主輕聲說著抬起頭。她清澈的眸子裏倒映著窗邊忽閃的昏黃燭火,在寂靜的房中竟像是驟然升起的太陽。

    宴會吹奏的絲竹舞樂順著窗外晚風卷了進來。屋外的賓客們在喧囂著敬酒,風將遮擋著兩人的紅紗吹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戴著金色鬼麵的男子低頭看著懷中的紅衣女孩。

    “再告訴我一遍。”黎九輕聲說,“你是誰?”

    “我是蕭世離,殿下。”

    窗外酒杯碰撞的聲音逐漸遠去,女孩忽然將嘴唇封了上去,封在了男子輕抿著還想說些什麽的薄唇上。

    “夠了。”她抬起雙臂環住對方修長的脖頸,拿指尖撫摸著他的側臉,僅一下就扯開了麵具的係繩,“…隻要有這句話就夠了。”

    黃金的鬼麵落在鋪滿錦緞的床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她感覺對方消瘦的身體僵硬了一瞬,隨即顫抖著垂下手臂,像是要擁進骨肉般地緊緊環住了自己的腰肢,更加用力地吻了回來。

    北涼的公主感覺男子的舌.尖帶著瘋狂與血腥氣虔誠地挑開了自己唇齒,幾乎是挑逗地引導著自己向下墮.落,不由得放鬆了身子,任由對方將自己越擁越緊。

    “小狼崽子學得挺快…”她呢喃著同樣用力環住了對方,一直緊閉的眸子裏不知為何,湧出了一滴眼淚。

    “我…”

    蕭世離忽然像是記起什麽似的停了下來,他喘.息著鬆開了環著黎九的手,低著身子跪在床角,深沉的眸子卻直直地望向黎九,滿是試探與執著。

    “殿下,主人…我…九兒是我一個人的。你一定是我一個人的,對不對?”

    “你在瞎想什麽,我啊…當然是你的啦!”

    黎九笑了起來,她安靜地側坐在床頭,眼神真誠,笑得天真而殘酷。

    仿佛一瞬間,像是那個北疆雪地裏的公主又回來了,但卻帶回了滔天的血雨。

    “蕭世離,我紅瑤郡主,攝政王的小女兒黎九,在此夜與你定盟。”

    她朝男子伸出了手,語氣堅定得像是可以改變所有沉澱的光陰,“從這一刻開始,到黃泉歸墟,我都將與你在一起…彼此永不背棄!”

    “彼此永不背棄!”

    他重複著拉住了女孩的手。窗外雲散,一直於空中幽靈般遊蕩盤旋著的西北七殺星驟然亮起,與中天破軍遙遙交錯呼應。

    作者:——

    萬更,感動中國,終於親了!

    害,在姓名裏挖的坑終於填了,流淚貓貓頭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