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十六夜(中)
作者:南淮羽      更新:2020-12-16 11:20      字數:4365
  萬千紅綢在宴會上空飄蕩,息案下了馬車, 紋了墨竹的雪衣如練。角聲再次響起, 他趁著月色抬起頭,清透眸子裏映出了影綽紅綢間的幾尾雪鶴條旗。

    “…是公子案!”

    “看, 息家的公子案來了!”

    年輕女子的驚呼聲接連不斷地響起,巡守的禁軍們連忙上前, 將聚攏在馬車旁的人們分開。他無奈地朝身側引路的那名侍女頷首笑笑,周圍王族貴女們傾慕的嘰嘰喳喳聲頓時又大了幾度。

    “我們走吧。”他並未做多停留, 向著大行宮方向走去。

    他路過一處側廊, 月光之下身旁遠遠幾位手持長刀, 紅黑軍裝的年輕禁軍紛紛低頭。

    息案忽然停下了腳步,停在一名禁軍身前。

    “且慢。”他伸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樹葉, 目光不輕不緩地落在了麵前沉默高瘦的巡守身上。

    “這位軍士名叫什麽?前幾日在巷子裏,我們似乎見過。”

    “雲州元逐, 參見息公子。”元逐低著頭悶聲回了句, 不再言語。他原本隻是被營裏派來宴上充數的, 沒料到還會再遇見這位宰相家的公子, 一時單膝跪在地上,腦海裏還有些發愣。

    “哦我想起來了…原來你是那日紅瑤郡主的同伴!”

    息案一拍掌心, 彎腰作勢要去扶他,“九公主殿下的朋友,便是我息某的朋友…況且息家與元家是故交,你這次救傾珠小公主有功,我理應感謝你點什麽。”

    他思索著, 從腰間解下一枚青色的翡翠玉佩,上麵玄鷹盤旋,“這是我家的私佩,玉澤自然是上等的。你獨自一人前來,把這東西拿去專門的典當換錢,或者給營裏的那群貨色露一眼,之後日子都不會太難過。”

    “公子怎麽知道,白棠就是…”元逐連忙起身,看著息案一副了然狡黠的模樣,頓時收了聲默默道謝,接過玉佩。

    “這個紋樣…我曾經在府裏的刀槍上見過類似的。”他細細觀察著,皺了眉,試圖回想起元寧經常拿來練習的那把銀槍頭上麵的紋樣。

    奈何自己除了大事幾乎不回元府,隻好作罷,聳了聳肩。

    “不過既然是息公子家的私佩,那紋樣,很有可能就是我記錯了。”

    “嗯?你……”

    這回反倒換成息案愣了,他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眼前一副氣質冷漠,又拒人千裏之外的元家公子,猶豫片刻,試圖委婉地開口。

    “元家,之前是那位先生教你習武的?”

    “我自己。”

    元逐回答得幹脆利落,然後想了想又補充一句,“現在的話,應該還要加上黎二公主,她最近天天拉著我當打手,對練她的馬上刀…再練個幾次,我估計也差不多就學會了。”

    “我之前一直聽聞,你的武功放在整個營裏,也是數一數二的。如今聽來,元公子果然是天賦頗高。”

    息案瞬間想起這幾日間,宮中關於黎家二公主盛傳的那些風言逸事——宵禁午夜小心翼翼躲避著巡守,奔逃在荒郊野嶺的之間的公主與年輕軍士,以及第二日二公主隨身攜帶的那把墨竹傘莫名消失…

    他恍悟地看著麵前這位一副坦坦蕩蕩的當事人,由衷地讚歎道,抬手揮退了身邊跟著的幾名侍女。

    他對他笑了笑,“元公子認識去大行宮宴的路嗎?不妨領在下走走,一直被侍女圍著,息某有些乏了。”

    ——

    “確實,如元公子所說,息氏與元氏的家徽是頗為相似。”

    息案在空中虛畫幾筆,描繪了那兩個紋樣,又開口,“除此之外,還有九公主那日假借姓名的西北白氏。十幾年前,揚州的百姓曾經因為家徽相近的緣故,將我們並稱為‘卞唐三雀’。

    息氏為鷹,伴天子左右輔政;元氏為梟,日夜巡守皇城;白氏為隼,統兵鎮守邊疆。”

    “西北白氏…莫非是當年三月叛亂時,被北涼王鎮殺的白盛一族?抱歉,在下少時並未在家中長大,對這些確實不熟悉。”元逐低聲說道。

    “並不是什麽值得一提的事。當年叛亂時父親與摯友反目,元將軍最後一戰後,也遠走雲州舞真城,立誓此生再不踏上江都揚州。這些事,我還是從奶娘嘴裏聽說大半的。”

    息案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又細看了他幾眼,“你是長子?眉眼間確實有些像她,可之前我並沒有在元將軍的來信中聽他提起過你。”

    元逐聽後,莫名苦笑了一聲,“像誰?我就是個花魁生的孩子,為保元家名譽被迫帶回元家而已。

    至於我爹,從小就巴不得讓我有多遠滾多遠呢…如今連舞真城裏打照麵的機會都不打算給我了。

    雖然我也知道自古庶長遭人鄙夷,但他還真是厭惡我到了極點…自己發誓不踏上揚州半步,卻把我丟到這裏。

    哈哈,可真是…”

    “…元將軍想必有自己的苦衷。”

    息誠思索了片刻,又想到什麽似的問道,“元薑姑娘可是公子令妹?她我倒是聽姑姑提過幾句,說是生得機敏而貌美,一直想要見見來著…既然你與她同胞,那樣貌應該相仿,不如有空先去拜見一下?”

    “息,息太後?”

    元逐大驚,嚇得一陣結巴,連忙跪地,“實在是讓公子見笑…但是在下從小混跡街頭,就是個不學無術的混家子。

    不但沒有登過什麽宴會的門,連貴族間基本的禮數都太不懂,何德何能…”

    “那可真是太好了!”

    元逐一臉被震到的表情,猛的抬頭看著息案。

    “咳咳,我姑姑當年未入宮前,和元將軍可是無話不談的摯友,經常在街上廝混,其實並不像朝中傳言的那般內斂…

    息案尷尬地咳嗽著解釋,“元公子大可放心,她一定會很高興看見你的。”

    他見元逐聽了這番解釋後,原本冷漠的臉上,驟然驚悚得幾近精彩了起來,頓時忍不住笑了起來。

    之前聽宮人對他的談論,還以為是性情狠冷之人,如今看來,不過是偽裝罷了。

    “但,太後她不是想認識我妹妹…”他依舊被這突如其來的邀請驚得一時半會沒有回過神來,腦回路還卡在之前的話題上,下意識還想要推脫。

    “不,我們家的女子,其實普遍對女孩有心裏陰影…”說起這個,息案突然頹廢了起來,完全失去翩翩公子的氣質。

    “‘三月叛亂’時母親生下一個女孩,取名息眉,當時姑姑與一眾夫人也在場。

    她生孕時難產,那個時候恰逢白盛攻破江都,家眷奔逃之中,那個孩子隻活了幾個時辰,便去世了。

    母親大病一場,整整休養了三年,在場的幾位夫人也都受驚過度。從此以後息家便立下規矩,十年之內不再誕下子嗣,盡心輔佐皇室。

    如今雖然十年之期已過,但是關於那個女孩,大家還是絕口不提…”

    ——

    大行宮西,即為枯月之池。

    這個原本為鎮壓當年李長譽殺戮之氣的皇宮巨池,如今安靜溫柔地擁抱著自池中而起的祈天玄塔,與黎牧曾經居住的大行宮殿遙遙相望。

    空中傳來的笛聲清冷靜默,女子曼妙的黑影穿過玄色宮殿下的那片搖曳的紅石竹花海,走向玄塔中。

    塔門的守衛意欲上前,攔住這個身披鬥篷的陌生女子,她似乎笑了一聲,向著守衛亮出了了手牌。

    北鬥七曜的刻痕在銀色小牌上熠熠發光,守衛兩名的男子愣了一下,隨即顫抖著下跪。

    “…星監,北疆這麽多年,您終於回來了。”其中一名身材高大的守衛沙啞著嗓子開口,壓低的聲音難掩內心的激動之情。

    女子不語,緩緩收了銀牌走進塔中。跪地的守衛忍不住扭頭看她,卻隻見她妖嬈的背影搖曳,身上鬥篷與黑暗融為一體,徹底消失了。

    夜色中她緩緩登上了最高的那處塔層,那是一個僅能容納兩人的狹小隔間,隻在東側開了一個窄窄的觀台。女子抬起頭,看見無比接近的天穹之中,三顆星耀在雲霧中由南至北盤旋著,愈發閃耀。

    “這千餘年的結局…終是如你所說。”

    她向著背後的陰影低語著,那裏在她登上塔樓之前,便已經被什麽東西占據。女子擦亮懷中的火石,轉身點亮了牆角的蠟燭,向著那處東西蹲下。

    白發的嬌小女子靜悄悄地跪坐在玄雪花紋的地毯上,身旁環繞的紅石竹盛開。花瓣紅如鮮血,豔麗而妖冶。她白皙如少女的臉上肌膚吹彈可破,闔眸淺淺地笑著,仿佛已經在此沉睡千年。

    女子輕笑一聲,伸出戴滿銀鈴的纖長五指,在白發少女的臉側穆地停住。

    她披著的鬥篷從肩頭悄然滑落,北疆女巫師嬌媚的容貌在燭火下忽隱忽現,十三歎了口氣,放下手舉起蠟燭。

    “國師…他已經走了千年,您還有什麽可眷戀的呢?”她喃喃地說著,望向蘇墜幽淺笑的臉,繼續低聲說道。

    “我見到他的後裔了,是個女孩,和曾經的蘇衣然一樣命屬貪狼,絕世的桃花煞…她也是同他一樣,生來訓得一手好狼,彎弓射箭時眸子明亮如月…

    …可是她就要死了。國師…我盡力了,但我什麽都改變不了。北涼最後的貪狼命,就要死在她的宿命上了。

    我馬上要死了,沒什麽遺憾的,死於貪狼的桃花煞是我生來的宿命,我從開始就知道…

    但是,那個女孩,隻要那個女孩還和破軍在一起,遲早要被他的衝煞之氣害死——那位公子,他是天煞的孤星啊!誰與他在一起,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十三手中的紅燭劇烈搖晃著,白發少女依舊沉睡著,一點火星落在了蘇墜幽身前的紅石竹上,鮮紅豔麗的花瓣瞬間被焚為飛灰,消失在黑暗中。

   十三依舊不為察覺,垂了眉眼喃喃道,向國師的遺體伸出手,“若是司命星監還在世就好了,他當年是經緯一脈最年輕的掌門,又那麽仰慕您。如果他還在世,那個無人敢用的術可能也就…”

    她的指尖忽然觸碰到了少女吹彈可破的肌膚上,刹那間巫師渾身係著的巫鈴瘋狂搖晃。無數的細小聲音從遠方逐漸匯聚在了空蕩蕩的銀鈴中,發出了愈發響亮的鈴聲。

    十三聽著那些風中傳來的細小聲音,呆滯在了原地。

    ——那些聲音究竟是…什麽?

    “唔,阿離你好瘦…

    …江南的水糕點?糯米的蓮藕圓子?

    不過我們北涼很少有那種鴨子的…要不我去給你抓一隻雞…”

    ……

    “九兒快去台上!他們要殺了他!”

    ……

    “最後一個。”

    ……

    “完蛋了…一會兒阿離要是看見我出門一趟把自己搞成這樣,絕對又要冷著臉埋怨了。”

    ……

    “…但唯有一種情況除外。很久以前,二十四山經緯派中曾經有人提出過,一種隻存在於假設中的術法,叫做‘影星複燃’。

    此世之外還有彼世,彼世之人與我們同魂同命,被他們稱之為‘影星’。”

    蘇墜幽的身形在黑暗中緩緩化為飛灰,被從觀台卷起的霧氣吹散。

    一向氣定神閑的女巫師終於變了臉色,她呆滯地看著那片此刻隻剩下紅石竹的空地,忽然猛的轉身奔向觀台。

    天上的雲層散去了不少,那三顆星耀依舊是在原有的地方,之間籠罩的霧氣卻不知何時消失了。

    她愣了一下,星耀的位置沒有變動。破軍升於中天,七殺衝西,貪狼…貪狼在北。

    若隱若現的星軌在天幕中交錯…又好像有什麽,已經悄無聲息的改變了。

    十三飛速地在心底運算著,突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靖!如!兒!你究竟都教了什麽?”

    出乎意料地,女人撕心裂肺喊出來的,居然是泠妃曾經的名字。十三雙手用力撐著欄杆,忍住了眼前一陣陣眩暈,吃吃地低笑著。

    “國師大人,這世間執著之人絕不止您一人…是我看錯了。

    原來真的會有人為一人,把自己的世世輪回悉數奉上…去賭一個絕不可能逆轉的宿命。”

    身後沒有回應,白發女國師的身影在玄塔中徹底消失了。

    十三看向對麵的大行宮殿,宴會剛剛已經開始了。人群中穿梭的宮女們點起了燈籠,星星點點的黃色燈光宛如地上繁星。身披黃袍的體弱皇帝坐在大宴中央,向著圍繞在他身邊,皆帶笑意的臣子們敬酒。

    宛如被獸群環伺的羔羊。

    作者:忙裏摸魚更了一章,鹹魚本鹹苦哈哈地準備考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