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第53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7      字數:2277
  近兩三個月以來,桂卿奶奶的病情越發嚴重了,前前後後都已經死過去三回了,最後一次甚至連送老的衣服都穿好了,結果她卻又奇跡般地活過來了。對於這種情況,老人家自己心裏是非常難過的,她難過的不是自己行將入土了,也不是自己越來越難以忍受的病痛,而是一次次地折磨活著的親人們,這是她絕對沒辦法接受的。

  為了能早早地得到解脫,她老人家甚至在原先還能走動的時候就偷偷地買好了老鼠藥,準備在實在熬不下去的時候吃下去。其實農村有不少老人都是采取類似的手段自行了斷的,這也不是什麽新鮮事了。大約是兩個月前,也就是桂卿因為請單位的政工科長馬玲一夥人而喝醉酒那一陣子,她曾經在一次傍黑晚的時候準備喝下老鼠藥自盡的,她甚至連隨後用來改味道的涼開水都倒好了。結果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桂卿不早不晚一步趕到了,嚇得她趕緊把老鼠藥藏在了大桌子上的茶盤子底下了,從那之後她就沒敢再走這條嚇人的路。就因為孫子一次無心的舉動,又在無形當中使得她老人家多活了兩個多月,而且避免了她鬧出一幕喝老鼠藥自盡的悲劇來。

  老人家油盡燈枯的那一天還是不可避免地到來了,所有能來的親人都趕來了,無論對於將要去世的老人來說,還是對於活著的親人來說,這都算是一個比較圓滿的結局,似乎一切都是最好的情況了。

  奄奄一息的老人已經被搬到堂屋明間來了,她頭南腳北地靠著東牆,靜靜地躺在一個嶄新的草苫子上,草苫子上鋪著那床她平常用的舊被子。草苫子散發出來的淡淡的清香味,混合著舊被子上的一股老年味,使得整個石板房裏到處都彌漫著一種神秘而老舊的濃重氣息,壓得所有的人都喘不過氣來。但是,在麵臨親人即將去世的重壓之下,大家卻都意外地察覺到一種將要獲得解脫的神聖之感或者狂喜之感,有時這種神聖的或者狂喜的感覺甚至還蓋過了縈繞在眾人心頭的悲傷和痛苦。

  “一個人,究竟活到什麽時候才算是到了該壽終正寢、安詳離去的年齡呢?”大家都不免這樣想著,盡管悲傷之情和永別之意也是少不了的,而且還非常厚重持久,讓經曆此事的人永生難忘,“大約77歲也差不多了吧,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好多人還活不到這個年齡呢。”

  老人家那身很深很深的天藍色的送老衣服又被桂卿的兩個姑姑秀梅和秀珍給她板板正正地穿好了。此時她腳上穿的是一雙異常幹淨的白底蘭綾子鞋幫的深口尖靴,靴麵上的“金童玉女過仙橋”圖案惟妙惟肖,異常生動,凸凹感很強,一針一線都清清楚楚的。隻見皭皭如銀的仙橋之上金童挑燈,玉女執傘,前麵各有一狗一貓,那狗嘴裏還銜著一朵花,活潑地走在最前頭。橋後的天空上有一隻輕盈的仙鸞在翩翩起舞,仙鸞下邊的地上窩著一頭憨厚敦實的老牛。仙橋之下的河水裏開滿了粉紅色的蓮花,每朵蓮花之上都有幾隻可愛的小蜜蜂在辛勤地忙碌著。仙橋上麵的天空中有耀眼的太陽,有明媚的月亮,還有漫天繁星以及朵朵白雲。在天空和橋麵之間架有一個靈巧的大小適度的天梯,那是老人登天用的工具。這樣一幅栩栩動人的人間仙境圖不僅畫麵比例協調一致,色彩搭配合理均衡,而且製作工藝非常精湛,顯示了製作者深厚的藝術功底和熟練的技藝水平,也契合了親人們對老人家無限的哀思和不舍之情。她的頭上戴著勒子形的醬紫色壽冒,帽子前邊鑲著八朵同樣栩栩如生的大蓮花瓣,每個蓮花瓣上都用花線插著或金童或玉女一人,金童玉女每人手裏都挑著一盞鮮明的燈籠。在八朵蓮花瓣的最中間繡著一大叢亮黃色的花蕊,花蕊上不時地閃過絲絲晶瑩透亮的光芒。

  她的頭發已經全白了,上麵早已沒有了一根青絲,上麵閃耀著一片聖潔高貴的光輝,不時地映射到屋子裏每個人的眼裏和心裏。臨死的老人居然會如此幹淨,如此慈祥,居然會讓人感覺如此莊嚴,如此崇高,這讓大家都感到驚奇不已,紛紛暗歎是老人家的造化好。

  將死的人總是讓人肅然起敬的,因為就要永別了。

  其實,她老人家已經絕食大約一個星期了,幾乎連水也不怎麽喝了。她忍受著巨大的已然折磨她許久的疼痛,如此決絕地不再吃一粒米,喝一口湯,隻是為了盡快離開這個她其實仍然深深眷戀著的世界,好去和另一個世界的親人相見。

  她在此前曾經多次說過:“你們都舍不得我走,這個我知道,是你們孝順,可是一件,我的這個罪,誰能替我受啊?”

  “我一番又一番地死過去,又活過來,這到底算是怎麽一回事呀?”她曾經緊閉雙眼有氣無力地說過這話,言語裏充滿了深深的自責和內疚之情,“連我自己都覺得沒臉見人了,也折磨得恁大人小孩都不得安生,恁一個一個的都還得上班,上學,幹活,樣樣都不能耽誤啊,我不能老是這樣……”

  “俺娘啊,這些事,你就不要掛心了,”道武當時就哽咽道,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一頭已近暮年的老牤牛在哀嚎和悲鳴,“你就讓俺都守著你吧,守著你,俺心裏還好受些……”

  當眾人都靜靜地守著老人,並且想著各自的心事時,隻見二兒媳婦春英從自己的閨女桂芹手裏接過一把蒲扇來,眼巴眼望地盯著老人家的臉看了一會,然後就把那把扇子掖到了老人的左手心裏。在掖完扇子之後,她悲傷地說道:“俺娘,你老人家拿好扇子,好撲火啊。”

  至於撲什麽火,她是不知道的,也不想知道。

  老人家十分費力地點點頭,好半天都沒再說話,他心裏熱啊。

  “俺娘唻,你還有什麽要交待的嗎?”秀梅強忍眼中的淚水,瞅準機會趴在老人的耳邊輕輕地問道,“你就直接給俺說吧。”

  她說完這話,就哆哆嗦嗦地將指甲蓋大小的一串打狗餅子小心翼翼地掛在老人家的右手腕上。與此同時,秀珍也含著滴不盡的淚水,用一塊素淨的手絹包了一小撮茶葉,方方正正地疊好放到了老人的右手裏。這大約是最後的儀式了,似乎有催促老人盡快上路的意思。

  臨咽氣前,能有兩個閨女守在眼前,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