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第54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7      字數:2381
  “好孩子啊,好孩子,”老人家的呼吸開始變得更加急促和短暫了,每呼吸一次都麵臨著極大的困難和挑戰,胸脯跟著起伏得很劇烈,而且聲音也快小得聽不見了,但是想說話的意圖卻很明顯,因為她那幹癟多時的嘴唇在不停地蠕動著,“小武,小武,茶盤子,茶盤子底下,有一包老鼠藥,你快去找找,別讓小孩子不知道,給拿走了,要是那樣的話,可就毀了,我可不能再造孽了——”

  春英一聽這話,立即一骨碌從老人身邊站起來跑到快要散架了的大桌子前麵,一把將那個多處生鏽的搪瓷茶盤子掀起來,果然在下邊發現了一包用油綠紙包著的老鼠藥。這時,所有在場的女人們,包括老人的三個兒媳婦劉月娥、薄春英和林秀衣,兩個女兒張秀梅、張秀珍,以及她最疼愛的孫女桂芹和張倩,都已經泣不成聲了。所有在場的男人們,包括老人的兩個兒子張道武、張道全,兩個閨女婿李福成、田福安,以及她最疼愛的孫子桂卿,此刻也都淚流滿麵了。大家都知道,老人是為了不讓親人們蒙羞,才咬著牙硬撐著不去喝那個老鼠藥的,要不然的話她早就一命歸西了,也不至於又多受了這麽多天的罪。在絕食之前的好長一段時間裏,那個時候她多少還能活動活動,病痛折磨得她一個勁地拿頭去撞牆,其境況之慘讓人當時不能直視,事後也不忍回憶,因為什麽時候想起來什麽時候都覺得心酸無比,痛苦不堪。

  不在跟前的親人還有老人家的孫子張德冬、張桂明和張晨,以及孫女張德寧,老人也都把他們的名字或輕或重地念叨了無數遍,包括外孫和外孫女等。她在彌留之際每念叨一遍這些不在身邊的孩子們的小名,大家就都傷心難過一陣子,就都覺得老人的離去是一種完全不能接受的特別殘酷的現實。

  阻止不了的事,也隻能任其發展了。

  親人們由著這包老鼠藥又不禁想起老人生前的種種好處來,都感覺更加心如刀絞和肝腸寸斷了,於是哀嚎哭泣之聲重又響起,且一浪高過一浪,不絕於耳。趁著老人的腦子還算清醒之際,春英又指揮著林秀衣用檾麻劈子將老人的腳脖子捆上。

  在捆完腳脖子之後沒多久,老人的意識開始漸漸變得迷糊了。她的眼皮就像古時候大地主家兩扇重重的大門一樣,任憑她怎麽努力好像都再也睜不開了,兩隻幹枯蒼白的手死死地抓住手裏的東西,不肯鬆開一點。大家都眼睜睜地看著她逐漸不省人事和對親人的呼喚毫無反應的樣子,都忍不住地想要高聲大哭起來,但是卻又怕那高高的哭聲打擾了老人最後難得的寧靜時光,阻擋了老人輪回的道路,所以都強忍著盡量不發出聲音來,隻是在悄悄悲泣的同時默默地用眼睛緊緊盯住老人枯黃發灰的臉龐,特別是她幹癟的嘴巴。沒有一個人不希望老人能夠再睜開眼看一下這個世界,哪怕隻看一下也好。可是,她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動一下,似乎並不打算給眾人留下什麽念想或者希望。

  她是真的要走了,她總歸是要走的。

  不知道煎熬了多長時間,老人終於又開口說話了,而且氣力也比先前大多了,顯然有些不尋常的異樣。大家心裏都明白得很,那不過是老人臨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罷了,其中有些親人早前也曾經見過這種情況,所以心裏跟著一熱,隨即又是一涼。盡管如此,所有的人還是一下子都聚攏過來,心裏充滿了雖然是暫時的但是卻顯得非常堅實的喜悅和憧憬,裏邊的人盡量把耳朵趴在老人的嘴邊,外圈的人則都側著身子凝神靜氣地聽著老人口中發出的臨終遺言,仿佛她口中將要吐出的是萬眾矚目的傳位昭書一樣。

  “小大,你是當哥的,”老人家高聲地叫喚著,並不時地露出一排整齊的白褐色牙齒,就像她年輕初當母親的時候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一樣,使得屋內所有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甚至連站在最外層的徐世林等人也能聽得一清二楚,“你怎麽不看好恁四兄子的呀?他從小就搗蛋調皮,不聽大人的話,說什麽你得管管他呀……”

  “柱才,小柱才唻,”她又明明白白地喊著她最小的兒子張道才的小名,帶著無限慈愛和無限心疼的意味,略微責備地囑咐道,“我的乖孩子唻,槍炮都不長眼啊,你怎麽就不知道躲著點呢?恁娘我和恁爺,白天黑夜都是擔驚害怕的呀……”

  “小武,你抬眼看看,”她又安排道,就和真的一樣,眾人無不動容垂淚,“前邊黑咕隆咚的,什麽都看不見,你趕緊去給恁哥拿個手電啊,好幫他照照路。他起小就老實,就知道幹活,有什麽話都憋心裏頭,也不會給誰說,天生就是個悶葫蘆……”

  “好孩子唻,到恁娘這邊來吧,”她接著心疼地說道,眼角竟然泛起了點點渾濁的淚花,像是從保存多年的老豆子裏硬生生地擠出幾滴油來了一樣,“看把你給凍的,我知道,你冷,你怕黑……”

  “老頭子,你到底怎麽看的孩子呀?”她老人家最後一次責備道,然後忽然又睜開了雙眼,望著屋梁上的大燕子窩,微笑著念叨著,“難道你是個死人嗎?都說你多少回了,你就是記不住……”

  “俺爺,俺娘,”這是她老人家在人世間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扶著恁兩人吧,恁可別摔倒了,山路不好走啊——”

  片刻之後,老人終於咽氣了,這口氣咽得可真難啊。

  老人在人生最後的時刻走得似乎很平靜,很安詳,這既令眾人羨慕,又叫大家向往。老人的離去使得在場所有的人都對死亡暫時解除了先天的恐懼,紛紛感覺所謂的死亡也不過是一件和吃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的事情。等大家真正反應過來,意識到老人確確實實地走了之後,全都呼天喚地地痛哭起來,尤其是劉月娥、薄春英和林秀衣這三個兒媳婦,就數她們哭得最厲害了,幾乎都昏死了過去了。

  過不多時,桂卿的兩位舅老爺和兩位姑老爺等人也先後來到了,眾人又是一場捶胸頓足的大哭,那哭聲大得估計半個莊子的人都能聽見,好不淒慘悲切,實在難以細細地描摹。

  蓋過必不可少的蒙臉紙之後,道武拿著一根和老人身高等長的秫秸杆子,來到大石榴樹前多年不用的老磨盤上,由眾人扶著,顫巍巍地爬上了磨盤。接著,他手拿秫秸杆子指著西南方向,然後扯開嗓子椎心泣血地嘶聲力竭地大聲喊道:

  “娘——西南大路背褡子!”

  “娘——西南大路背褡子!”

  “娘——西南大路背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