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第13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6      字數:3635
  日子,在難言的苦熱中又哼哧哼哧地溜走了兩天,好在小山村的夜晚還是比較涼爽的,也不至於讓人感覺十分難捱,因為這裏既接近地獄又接近天堂,有著別處怎麽也比不了的獨特小氣候。桂卿身上所謂的病也略微見輕了些,隻是父母對他還是有些不放心,總覺得他還是沒長大的孩子。背地裏,薄春英和張道武在商量了無數次之後,老兩口一致認為:孩子的病是心病,這病根主要還在於畢業了之後沒能及時地找到工作,硬是給愁得。這分析也很對路,好似打靶一般,雖沒中十環,也中了個□□環,距離靶心已經很近了。他們到底是大人,吃過的鹽比小孩吃過的米都多。

  7月份,抱著有棗沒棗暫且打一竿子和積極務實地投身家鄉建設的崇高意思,桂卿參加了縣裏舉辦的事業單位招考,報考了縣水利局的一個崗位,並順利進通過了筆試,隻是麵試眼下還沒開始。他當然也是在很偶然的情況下,從本縣電視台晚上播放的新聞中得知有這次招考的,不然的話他連邊也摸不上,他很慶幸家裏還有一台黑白電視機。在離校之前,他尚未感覺到現實生活的緊迫性和嚴酷性,直到6月22日之後他好像才真正從內心感受到,這次離校已然不同於往日放寒暑假那種短暫的離校了,他將永遠地離開校園了,不再是一個學生了。而學生似乎可以伸手向家裏乞討,這也不算多丟人的事情,但是畢業之後再伸手問家裏要飯吃,連他自己都會無臉耷腮的,無味得很。都說小小子不吃十年閑飯,而今他都已經老大了,自然是不想當一個吃閑飯的人。

  這年月貌似已經沒有所謂的畢業分配一說了,對此他也略知一二,沒有什麽過多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其實他是多麽希望自己能夠像當年他小姑夫田福安一樣被分到鄉政府工作,那樣離家又近,本鄉本土的也熟悉情況。這是他心中最理想的畢業出路,一直都是,從未改變。他並不羨慕和眼熱大城市的生活,盡管他也在省會城市生活了四年,因為故土難離的樸素感情一直支配著他的內心。當然,在不怎麽了解他的性格脾氣的別人看來,這也許是很沒出息的表現,不過他並不在乎。在電話和手機還遠未普及的時代,畢業之後大學同學都散布在全省各地以及全國各地,彼此之間的聯係幾近於無,因此他毫無參考和模仿的對象,根本不知道別人是怎麽過的,以及過得怎麽樣。他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了,他從小就生活著的小山村的極端封閉與孤獨。

  他曾經很榮耀地充滿無限憧憬地跳出了這個生他養他的小山村,可是現在又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又回到了原來的出發點。他幾乎是白白浪費了四年大好的光陰,好像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也沒得到,似乎還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他現在唯一能夠改變命運的救命稻草,曾經他多少有些不以為然的縣裏事業單位招考,像個蠻不講理的野人一樣,如今不知何時竟然在他內心裏擅自開起荒來了,而且又是翻地又是下種,大有把所有莊稼全都種在上麵的趨勢。他現在隻恨心裏的地盤太小,容不下那個野人許多的拓荒種植計劃。雜草似乎也跟著湊熱鬧,見縫插針地瘋長起來,攪得他日夜焦灼不已,寢食難安。他好多次咬緊牙關下定決心要把這份焦灼掃蕩幹淨,可惜總是被反包圍反清繳,一直突破不了那層可惡的障礙。萬般無奈之下他同意了父母的建議,去走馬嶺南麵小李莊那位聲名遠揚的神媽媽那裏看一下,主要是看看工作方麵的事情什麽時候能落實,他不能坐家裏等著天上掉工作。

  一天之計在於晨,這看神媽媽的操作也要趕早才行,若是去遲了些,那神媽媽因為用功過多,定然會精力不濟,肯定有礙與看不見摸不著的各種神秘角色的交流,解決問題的能力往往會由“主任醫師”降為“副主任醫師”或“主治醫師”,甚至是“實習醫師”。因此這天一早,他便跟著母親,又踏上了所謂“尋仙訪藥”的無聊路程。他覺得,秦始皇當年也無非是這樣想的,想要身體好,最好能好上一萬年。

  這小李莊離北櫻村並不遠,就在走馬嶺南坡,和北櫻村直線距離不到5裏路。出了村子往西裏把路,就是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往西是通往縣城的,往北是通往北溝鄉的,往南是通往棠邑鄉的,南北向的路因此就叫北棠路。他們母子要往南走,過了走馬嶺再往東一點就是小李莊了。山路很不好走,路上不是三尖子八棱的石頭就是硬得和狗屎橛子一樣的幹泥,他們怕騎自行車去再顛壞了車子,所以就走著去了,反正都已經習慣了。

  那位頗有點名聲的神媽媽年齡其實不大,肥乎呼的腰身和前胸,肉嘟嘟的大腿和小腿,頭發當然是沒梳的,臉也沒洗的,大大咧咧、邋裏邋遢、衣冠不整的樣子讓人看著就膩歪,但她本人卻以為那是他本事強大的象征和標誌。她好像以前歐洲那些不拘小節且牛氣衝天的科學家一樣,給人的感覺似乎是越邋遢法力就越高強,因為高人從來都是另類的,不屑於和凡人為伍。據說她婚後連續生了三四個女孩,一直也沒能要上男孩,這就更驗證了她的本領不是浪得虛名,因為農村人都相信這種人越是生活不如意,其本領就越是神通廣大,不可小覷。原來上帝一定要給人關上一扇門,才肯打開一扇窗,如果門窗都開的話,那倒是很讓人不放心了。又因為農村人都明白,這看神媽媽和看醫生一樣,並非找年齡大的看就一定效果好,那些年齡大的往往因為吃慣了各種好處,早就滋生了驕橫傲慢或貪得無厭等種種毛病,反而不如剛入行的小年輕小心謹慎和盡心盡力,又兼神秘法力和醫學前沿科技大致一樣,還是年輕人學得更好更精,所以這個神媽媽的生意最近幾年非常興隆火爆。桂卿母子二人今天來得還算早,從神媽媽那裏“掛號”的順序來看,他們排第四,是很靠前的名次,好像班裏尖子生的位置。

  第一名是一位長得很是不堪的農村婦女帶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來看的。這年輕人一望而知就是一個特別難剃的頭,既偏執又愚鈍,肉頭得要命,說憨不憨說傻不傻的,讓人看著就煩,都不想再看他第二眼。這家夥在神媽媽賣力的過程中,不時地咕嚕著諸如“我就不信這些俗套子,這些玩意都是騙人的;看了有什麽熊用,還不是老一套;恁就是白糟蹋錢,吃飽撐的,硬喊我來上這個當,讓我和恁一塊丟人現眼”之類的話。他這話顯然會惹那位盡職盡責的神媽媽不高興,連帶著惹得那些企圖下界警醒世人的仙人也不爽了,於是那仙人便假借神媽媽的口,哼哼唧唧地訓了年輕人一通,並說下了“誰不信這些,誰不敬這些,誰就等著吃虧吧”那樣的硬話,硬得如同農村小賣部裏被人遺忘了若幹年的劣質糖塊。這年輕人當然吃不下神媽媽隨手扔給他的這般蹩腳沒品的老糖塊,反倒是覺得對方的言語越發證明了他的先見之明,在心裏又把那蔑視和嘲笑的意思加深了一層。他以為,神媽媽這些拙劣無比的鬼把戲本身就是愚弄人的,靠嚇唬世人來混飯吃的仙人壓根就算不得什麽正經仙人,又有什麽可敬可信的?所以很快,他就和領他來的那個中年婦女,大約是他的母親吧,拿著神媽媽草草開出來的土方子,拖著神媽媽狗撩熱騷寫就的一文不值的交待就走了,走時倒不忘奉上十元的香火錢。

  第二名也是一農村婦女,她是帶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大姑娘來看的。那姑娘齊耳短發,耳朵白嫩,頭發很黑,整個人如同秋天剛從地裏刨出來的鮮地瓜一樣。她的臉呈現出均勻的淺紅色,看起來很是幹淨樸實,惹人憐愛。一襲素雅別致的長裙被主人巧妙地纏在腿上,以防止春光外泄。她母親說她睡眠不好,並強調是長期不好,而不是三天五天不好,也是看了很多地方想了很多法子,反正就是不見效果,所以才來請神媽媽幫幫忙。這姑娘仿佛接受了前邊那個小夥子的教訓,或者本身就厭煩那個家夥,所以一切表現竟和那個人完全相反,對神媽媽極為虔誠和敬重。神媽媽似乎也知道投桃報李,便笑眯眯地安慰她說,隻要誠心誠意地按照老仙師的指示去辦,睡眠一定會自己跑回來的,並開玩笑說,隻怕過幾天她媽媽要抱怨不容易叫醒她了。那對母女自然也是如數奉上香火錢,然後就帶著神媽媽開的土方子高興地走了,隻是不知道這高興裏麵有幾分是真心的,有幾分是演戲給對方看的,通常老病號都知道怎麽糊弄醫生。

  桂卿隱約聽到,那土方子裏麵好像有朱砂什麽的。

  神媽媽開的土方子充分證明了她的話絕不是信口胡謅的,既然醫生開得了處方,她自然也開得了仙方,最起碼她要對得起大家給的香火錢,她不能為了短期利益砸了自己的飯碗子,必須得保證可持續發展。

  排第三名的,是桂卿的高中同學白郡。

  其實他一進堂屋就看見她了,自然她也是第一眼就發現了他,然後兩個人就是一陣不請自來的互相產生的意外驚喜,都想不到竟然在這種偷偷摸摸地搞封建迷信和神神鬼鬼這一套的可笑地方遇到昔日的老同學,二人不禁又偷偷地互相取笑起來,搞得很是默契、愉悅。若是換個場合就不會有這種氣氛和效果了,仿佛彼此身上原本藏著的不能見人的秘密瞬間都被透視了,都被拿出來放在萬國博覽會上展覽了一般,自然是誰也不用再解釋什麽了。

  有第一名那個夥計的言行做映襯和對比,桂卿陡然間增加了不少自信,這自信是麵對美女同學必不可少的東西,比血液還要珍貴幾分,且須臾不可離開身體,仿佛他就是靠著這玩意活著的,如同被一口仙氣吊著。有一段時間,他的意識甚至脫出了身體,跑到旁邊開始審視了他自己一周,確信他的衣著打扮和神情舉止勉強和白郡相匹配,才又肯回到身體裏履行自己的職責,這種情況於他而言是很少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