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第9章
作者:常山漸青      更新:2020-12-15 08:46      字數:2387
  縣城離桂卿家大約有15裏地左右,路上他和母親輪流蹬著家裏那輛勞苦功高的三輪車。前半程多是山區小路,高高低低,崎嶇不平,把那三輪車顛簸得受了好些內外傷。不過好在它老當益壯,很有些不用揚鞭自奮蹄的誌氣,既沒有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也沒有被尖銳的石頭紮破輪胎,而是信心十足地載著母子二人進了縣城的柏油馬路,像個脾氣非常倔強而又特別能吃苦耐勞的小老頭。

  過了梅花山,向西直行到永平路的盡頭,再向北拐上崇仁街,這三輪車無暇欣賞城鎮的熱鬧與喧囂,很快就來到了大名鼎鼎的天主教堂,圓滿完成了它的單程使命,趴在門口一顆大槐樹下休息了,重又變成一個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的老怪物了。

  老青雲縣城素有“九廟一堂”的說法,九廟係指泰山廟、人祖廟、關帝廟、馬王廟、火神廟、玄帝廟、二郎廟、福神廟、土地廟,而一堂係指德國神甫於清末民初主持修建的這座天主教堂。曆經歲月滄桑和風雨變幻,僅有主體建築僥幸得以保存下來的這座教堂很是好找,因為它是方圓幾十裏不少人心中的膜拜之地,母子二人略一打問就尋到了。它有一個朝東開放的小門臉,門頭上方安穩地嵌著整塊的雕花大青石,其雕工非常精湛,一看就是技藝超群的高手雕刻的。這塊大石頭雖然曆經百餘年疾風驟雨的不斷侵蝕,但看起來依然古色古香,韻味悠長。據說這雕花大青石乃是當年建造教堂時從北邊不遠處一個早就衰敗了的大家族的老院落處買來的,看來無論東方還是西方的建築物都明白有粉先往臉上搽的道理。進入這個稍微有點陰森古怪和涼氣沉沉的院落,但見一座高闊宏偉的哥特式建築聳立在庭院的西邊,占據了大半個院子,把北麵的幾間普通的紅瓦房給比下去了,而那瓦房才是神甫日常起居會客的地方。

  桂卿覺得神甫大約是一種比較正規稱呼,但是他又真切地以為叫神父也沒什麽錯,反正當地老百姓差不多都是這麽叫的,至於這其中的區別他是沒有那個本事去研究的,他的智力水平也就到此為止。

  桂卿母子二人問了句“屋裏有人嗎”之後便進了瓦房堂屋,隻見負責管理這座教堂並且兼職給周邊群眾瞧瞧小病小災的神甫大約七十歲上下年紀,清瘦挺拔,沒有胡須,比較幹淨,活像一株秋天的雲杉。待這位老神甫看見進屋的人影後,竟然很隨和地從躺椅上站起來主動和來者打招呼,讓他們母子二人頓生如沐春風之感,一掃因為是初來乍到而產生的壓抑局促之意。想來這巫醫不分不隻是中國的光輝傳統,洋人也不能免此俗,所以這座教堂一直以來在救人靈魂之餘,從未丟掉救死扶傷的神聖職責,不忘救治人的身體。

  在仔細詢問了一些基本情況之後,老神甫便招呼來他的一個小跟班,要那人拿出一套帶著紅綠電線的東西來攤開。他把一根帶細電線的銀針平著刺進桂卿的頭皮,把另一根同樣帶細電線的銀針刺向桂卿的大母腳趾頭,然後輕輕按了一下某處的一個開關。瞬間,一股肥壯無比的灼灼電流,從桂卿的頭頂貫通到他的腳趾,仿佛一股強大的氣團把多年熏堵的老煙筒強烈地清理通暢了一遍一般,令他感覺格外的神清氣爽,如釋重負。然後,老神甫又換著刺了桂卿另一隻腳的大拇腳趾頭,他又被爽爽地電了一回。從電流的強度來看,老神甫把火候拿捏得十分到位,電流既不會太弱起不到治療作用,又不會太強把人電傷。這情形正如《登徒子好色賦》中形容“東家之子”的名句一樣,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物理療法當然要配合化學療法,正如生理治療少不得心理治療一樣,老神甫又安排小跟班拿來兩瓶他獨家配製的膠囊,囑咐桂卿一定要把膠囊咬碎了之後,再用溫開水吞服。同時他又特別交待道,每日晚上把兩個煮熟的雞蛋分別放在太陽穴上熱敷一陣後,趁著溫熱把雞蛋吃下去。桂卿和母親把老神甫的話都一一答應並仔細記了下來,神情顯得特別恭敬虔誠。

  老神甫的生意看來不錯,後邊緊接著又來了幾個瞧病的人,薄春英在瓦屋裏麵停留了一陣子,想看看後邊那幾個人是如何治療的,她這人從來不缺看熱鬧的熱情,而桂卿則信步走到院子裏,想仔細瞧瞧這座陌生而又新奇的建築,因為之前他從未來過這種地方,這裏屬於他完全不了解的另一個世界。

  那個用來做禮拜和唱讚美詩的大房子坐西朝東,周身都刷著黃色的塗料,顏色鮮明倒是鮮明,隻是讓這座從久遠時光中走來的老建築少了不少滄桑古樸的韻味,多了些不倫不類的感覺,本來是保護的措施,最後卻造成了大煞風景的結果。不過在那些至少表麵上看起來十分虔誠的信徒心中,它這些外在的形式應該是不需要計較的東西,他們看重的該是心中的東西。有一個大大的紅色十字架比例很是協調,莊重嚴肅地立在山牆頂端,告訴眾人這裏是誰的領地,切不可輕易地褻瀆。

  那扇居中的拱形紅色大門此刻虛掩著,上麵竟然是油漆斑駁,凸凹不平,外麵的紅和裏麵的黃雜亂相間,都是讓人厭煩的色調,一望而知就是刷了劣質油漆的結果。這大門雖然皮麵不好,但骨架卻顯得十分苗條玲瓏,猶如傳統油畫中西方的兩位女模特。

  桂卿想這揚善播福之地應該是虛懷若穀且大開方便之門的,該是隨時歡迎任何一個苦難靈魂進入的,於是就輕輕地推開那門,走進了大廳。他看見西方大牆上,是三幅巨大的彩色畫像,畫著那傳說中著名的人物,至於這人物究竟是誰,他是不知曉的,他沒有那麽廣博的知識麵。一排排高背椅子整齊地站立著,如同等待檢閱的隊伍。上午金色的陽光從南牆上高大的五彩玻璃窗映射進來,又從東麵山牆上的高窗直射進來,令整個大廳金碧輝煌,熠熠生輝。一種莊嚴神聖而又溫暖充盈的感覺,如剛才通過身體的電流一般,刹那間湧上了他的心頭,過往的種種艱辛和磨難都不請自來,像決堤的洪水一樣一重一重地淹沒著他的心智。他萬萬不曾想到,在這樣陌生的環境下,他竟是如此這般容易被感化被召喚,心裏充滿著說不出的千種滋味和萬種感慨,他隻恨自己來晚了,一種想要迅速獲得解脫的異樣感覺強烈地襲來,趕也趕不走,忘也忘不掉,盡管他並不喜歡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

  他覺得有些震撼,因為他輕易地就對自己所有的過往進行了一種迅捷無比而又莊重深刻的回想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