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一聲長鳴，月台上相交在一起的眼神越來越遠。

  盡管隻是輕聲的一句‘我喜歡你’，盡管沒有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可是在臨行前兩人的心交織在了一起，愛情的火花就那麽悄然的擦著了，青春的心對撞在一起，萌發出對未來無限美好的憧憬。

  隻不過，這種憧憬從一開始就沒受到祝福。

  那天，張凱又回家很晚，周長萍看著一夜未歸的兒子長噓短歎。

  “媽，你別擔心，等我賺到了錢，咱家的條件就能改善了。”張凱安慰著母親。

  “咱家從來都是老實本份的家庭，從小到大你從來沒有夜不歸宿，如今為了一個女人喝傷了自己的身體，媽能放心嗎？”周長萍像是在自問，更像是責問。

  “媽！我長大了！”

  “聽媽一句勸，別和這種女孩兒在一起……”周長萍的概念裏做買賣和賭博沒什麽兩樣，都是不是好人幹的事兒，而做生意的女人更是不正經的，因為她兒子已經開始不聽媽的話了，卻忽略了兒子已經長大的事實。

  剛剛開始戀愛的張凱顯然不可能答應母親的要求，麵對反對聲音，張凱隻能無聲的抵抗，希望母親以後能夠想明白。

  計劃的南下還是實施了。

  琪琪的身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不見，張凱把神思拉回到現實，開始正視有生以來最遠的旅程，他擠在硬座車廂裏，盡管琪琪一再要求買一張臥鋪票，但是一想到家裏沉重的債務，他拒絕了，這一舉動更近似於“頭懸梁、錐刺股”，他就是要告誡自己什麽時候還清了債務什麽時候才有資格去買一張臥鋪票。

  長長的旅程中，隻有一本《經濟學原理》陪伴著他，這本對經濟學研究上升到理論層麵的名作沒有教會張凱任何做生意的竅門，也沒能告訴他如何取得貨源，如果說李琪琪讓他看到了一扇大門，那麽這本書就讓他找到了打開這扇大門的鑰匙。

  他沉浸在書中的世界裏，去嚐試解讀經濟學一般規律與他所認識的現實之間的關係，兩天三夜的旅程就在他腦海裏的世界與書本結合的過程中度過了，下車的那一刻，他明白了什麽是“實際上完全自由的競爭狀態是不存在的，現實總是充滿了各種障礙。即使是在自由競爭程度相對完善的地區，造成正常結果的因素中也會包含某些不屬於自由競爭的部分。”

  “搶貨”就是一種事實上的自由競爭，當這種競爭發展到不對稱的時候，比如有人永遠搶得到，有人永遠搶不到，便會有人站在線外自覺放棄競爭，而有能力參與到競爭的人去繼續進行下一輪的淘汰戰。

  商場如戰場，傾壓在商業競爭中屬於正常的，符合“規律”的“標準”的結果。

  他不再恨把他們趕出新北市場的王彪子，因為他懂了，即使沒有王彪子，還會有趙彪子、李彪子……

  而自己的出走，恰是符合規律的必然結果，市場不是孤立的形而上學的，而是活生生的，有聯係的。

  經濟學已經對價值和價格做了詳細的解釋，那麽經商者隻要善於捕捉市場規律便可以在價值規律中暢遊了。

  這趟旅程，沒有奇遇，沒有奇跡，沒有貴人，枯燥的故事，枯燥的書，很多人都知道知識就是力量這個道理，但更多的人也隻把這句話當做道理來看待，書中的力量要通過理論聯係實踐來汲取。

  下車時，羊城是個大晴天，湛藍的天空下，火車站旁的出租車群擁擠不堪，火熱的天氣配上滿街的粵語，一切都讓人感覺那麽新奇，如流水的車輛穿過環市中路，高樓林立城市讓張凱看得眼花繚亂。

  大都市，真正的大都市！

  這份讚歎是莫名的，尤自心底發出的，城市的魅力不在於它的基礎設施有多麽多麽好，而是有一種內在的，能夠有靈性與人溝通的靈魂在，讓落腳於這座城市的人能夠清楚的聽到它的呼吸，感受它由內而外勃發的生命力。

  張凱坐了大巴，換了小巴，改乘三輪，幾經輾轉才來到要找的地方，但是一進入這種地域性的工廠群時，他頓時失了方向，當他轉到第五家服裝加工廠時，他徹底驚呆了，這裏來找貨源的人排成了大長列，而且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國內的市場吞吐量居然可以如此巨大。

  “成貨價格150萬，保證金30萬可取貨。”

  “成貨價格100萬，保證金20萬可取貨。”

  ……

  在這裏，操著外地口音的保安都可以牛哄哄的指著連成排的倉庫說，‘從南頭到北頭，整片的連排倉庫每天可出成衣一百萬件發往全國各地，這裏的貨根本不愁賣，哥們兒你有錢嗎？沒想趁早走，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張凱明白了，大宗貨定貨鐵定是沒戲，人家的大把的定金往裏扔，憑什麽要把貨拿出來給你呢？這不是在一個平台上的自由競爭，但是他也見識到了這個行業巨大的潛力，一個對未來發展的構想悄然在頭腦中搭建起來。

  到羊城後的第三天，李琪琪接到了張凱的電話。

  “還以為你攜款潛逃了呢，怎麽這麽久不給我打電話。”

  “去了好多地方。”

  “那邊怎麽樣？”

  “很好，這裏不搶貨。”張凱頓了一下說，“琪琪，如果我們賣的衣服都是自己生產的會是什麽樣子？”

  “喂喂，你沒發燒吧。”琪琪笑著說。

  “我肯定沒發燒，但是我想我們一定能擁有那一天。”

  “那我當總設計師，哈哈哈……”

  琪琪的話中有調侃的意味，但是張凱很認真。

  “我一會兒在這邊兒上一批貨，咱們先拿回去賣。”

  “貨源解決啦。”

  “肯定沒問題。”

  “那就快一點回來吧。”李琪琪幸福得期盼著未來的美好生活。

  放下電話，張凱直奔服裝批發市場，這裏一樓賣時尚貨和飾品，二樓三樓賣T恤、裙子、褲子，四樓才是品牌貨，市場裏的人接踵摩肩，雜七雜八的方言在這裏交匯在一起，聽不懂也不影響彼此間的生意往來。這就是十三行的魅力，在經曆了一百多年的輝煌後，又迎來改革開放，得益於羊城發達的服裝製造和商貿業，迅速成了全國著名的服裝集散地，尤其是在九十年代迎來了自己的黃金時代。

  還沒到大廈樓門前，便看見很多擺地攤的，地攤密集得一個疊著另一個，張凱擠進人群，剛來到大廈正門，看見廊簷下站著幾個小青年，他們身邊的包裹樣式吸引了張凱注意。

  這種蛇皮袋包裝和新北市場搶貨時的包裝一橫一樣，他第一次賺錢就是搶到了三大包這種包裹，莫非就是那種貨？

  “賣貨嗎？”張凱上前問。

  幾個小青年用眼睛瞟著他，說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不賣貨誰一大早在這裏玩兒呀？”

  他們口氣有些生硬，張凱也沒有介意，繼續問：“多少錢一件？”

  一件就是指這一大包，根據他的經驗這一包是兩百件衣服，但樣式是不能挑的，就是這樣的衣服在家鄉那邊極為好賣，幾乎是左手進右手出。

  “一口價，950。”

  張凱心念一動，因為搶貨的原因，新北市場的整件貨已經漲到1050了，這樣的差價已經是普通工作半個月的工資了，他指著蛇皮口袋說：“我要看看貨。”

  幾人沒吭聲，小心翼翼的從其中一包揭開一角，露出裏麵的女裝，看那一方的大小，規格應該是不差，就在張凱想繼續往下看的時候，一個青年不耐煩的說：“要買就買啦，不買就走吧，不要耽誤大家的時間啦。”

  果然不少人在向這裏擠。

  小青年話音剛落，一個人便來詢價，問完後二話沒說交了錢，抗起包就走。

  “我們都常年在這裏做的啦，不會砸了信譽的。”有人解釋道。

  張凱點了頭，剛要交錢拿貨，突然一隻柔軟的小手從人群中伸出來拉住他便跑。

  張凱絕對有能力甩脫這隻手的拉扯，但是他沒有，因為他能明顯感覺到那是一個女孩子的手，彼時他看不到女孩子的模樣，隻能清晰得看清楚她打著短短的雙馬尾辮子隨著奔跑一起一伏，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孩子沒有惡意。

  迭迭撞撞地穿過人群，一口氣跑了幾百米，那隻緊拉著的手鬆開了，這名瘦弱的小女子彎著腰，上氣不接下氣的大喘著粗氣，甩過頭一頭雙馬尾發辮如波浪鼓般打在臉頰，一雙大眼睛裏透出了些些笑意。

  “你……”

  女孩子緩了一口氣，一手扶膝，一手伸出擺了擺說：“怎麽？不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