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4
作者:林一平      更新:2020-12-15 07:44      字數:3473
  ——1938年1月

  大名鼎鼎的何閻王身著便裝棉袍、捂得嚴嚴實實地出現在西安城。他沒想到自己就差在這大晚上的帶個墨鏡了,還在昏暗的路燈下被人認出來了。嚴格地說他是被一個不算太熟識的人給認出來了。

  自保令他先就下意識地搖頭去否認。

  而喬團長在問好之後,立即在何旅長的搖頭中,發覺到自己冒失了。他剛想說自己認錯人了,沒想到羅介亭以更大的熱情,對著口鼻還用圍巾掩著的何閻王說:“何旅長,你也活著?太好了!太好了!我做夢都想跟您說聲謝謝。”然後他劈裏啪啦把妻子用一百大洋請人去救他,最後從閻王手底下逃出生天之事說給了何閻王。

  羅介亭認出來何旅長,是因為他被何閻王提拔到學生團團部做參謀,以至白麗梅手裏有足夠的袁大頭能請動郎中,進而救了他的命之緣故。他對何閻王的感恩之心,是有空就在心裏描摹何旅長的形象,他已經把何旅長這個人銘刻在腦海、銘刻在五髒六腑裏的。

  那是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深刻。

  何閻王也是記得羅介亭的。不僅因為他是大學生、有武功底子,更因為他與那些初中畢業的熱血學生兵還不同,他不是為了學生兵那三塊軍餉而加入學生團——此處是何旅長誤會羅介亭了。羅家從變賣家產支持抗聯(留下的東北軍),羅介亭的生活早就要靠他的兩個兄長支助了。

  但何旅長不知道他的經濟詳情啊。他隻知道一個能養出能文能武兒子的家庭,必須得是富裕的,且羅家還有兩個兒子在國民革/命軍做團長,他想當然地認為羅介亭從軍,純粹就是想抗擊日寇、保衛家園。所以他才把羅介亭破格薦拔到團參謀部,想盡快將其培養成新一代的軍中英才。

  可沒想到南苑一戰,27軍的學生團、那些預備畢業就做尉官的學生,那些他傾注了極大心血去教導、去栽培的學生兵,1500人幾乎是犧牲殆盡……

  何閻王在羅介亭的滔滔不絕裏,早聽出他對自己的真誠感激。也從羅介亭隻看自己身形就認出自己之事,也感受出他對自己的真心崇拜。他真沒想到羅介亭對自己有這麽深的感情!當然他更沒想到羅介亭的妻子也是個妙人,居然會那麽地去使用團參謀的俸祿——請人去炮火連天、打得難分難解的南苑救人!

  所以,此刻三人六目相對之時,有羅介亭這個能憑身形認出自己的擁躉在,有喬振山這個更熟悉的下屬在,他明白再想否認自己的身份都是不理智的,也是沒有任何可能的。

  可自己這次秘密前來西安,是有重大秘密的——悠關前程和身家性命的秘密。

  這時馬路對側的兩個年輕女子也緩緩走了過來。在羅介亭的激動之語說完後,倆人笑吟吟地向何旅長行禮問好。喬團長和羅介亭就向何旅長介紹兩位女子。何旅長隻好拉下圍巾向倆人還禮。

  他立即認識到此次隱匿行蹤之事,能不能藏住就全在這兩家人身上了。他也認識到生命攸關的選擇擺在自己的麵前了。

  *

  喬團長很老道地邀請何旅長去自己下榻的客店上房暫歇一晚。征求了何旅長的意見後,他先用自己的圍巾掩住了口鼻,然後羅介亭有樣學樣,這樣便是三人扛不住臘月的寒風了。不僅如此,他回到房間就打發貼身護衛去羅介亭家裏,令他去告知白媽媽,羅介亭夫妻今晚遲些回家或者是不回去了。

  理由是羅介亭喝高了。

  喬團長讓太太陪白麗梅先去休息。自己為何旅長先叫了酒席,他帶著羅介亭陪何旅長再吃一頓。

  等何閻王喝好吃飽,喬團長滿懷深情地說:“旅座,卑職追隨您快十年了。每次您的命令,卑職都不打折扣地執行。除了軍紀要求,還有卑職個人信賴您、崇敬您的因素。今晚卑職冒昧了,請旅座寬恕。卑職明日淩晨的火車送內子回洛陽。她為我安危,也會把今晚遇見您之事守口如瓶。卑職年後就歸隊。”

  羅介亭這時候也想明白何閻王連一個護衛都沒帶,就出現在西安絕對是隱藏著不能告人的秘密。他局促地、磕磕巴巴地告罪:“何旅長,我,我沒想到您老人家會來西安……我就是,就是,旅座,您放心,任何人問我,我也不會說在南苑之戰後見過您。您救了我的命呢。”

  何閻王笑笑說:“你倆不用緊張,能在這裏見麵就是我們有緣。我們是一起浴血奮戰過的袍澤,彼此能將後背托付的兄弟,我相信你們倆。”

  “謝旅座。”

  “坐吧,坐下慢慢說話。”何閻王抬手讓倆人坐下,問過倆人在南苑和保定傷後再未歸隊,他就笑著介紹自己的情況:“保定之戰,我也是奉令邊打邊退。被調到179師當師長後,率部沿津浦線邊打邊撤,阻滯了日軍的推進。但11月上旬,退守大名府,血戰三天兩夜了,終因彈盡援絕而失守。我現在也是養傷中。”

  “恭喜旅座升職。”喬團長站起來行禮。

  “您的傷勢如何了?”羅介亭急急問完這句話,才跟著站起來行禮。

  “同喜,同喜。坐,坐,坐下說話。私下裏咱們兄弟不用這麽多禮。”等二人坐下後,何閻王才說:“我的傷養得差不多了。所以這次出來辦點兒私人事務。”

  羅介亭立即說:“師座,讓我跟你一起去吧。鞍前馬後,我還能給你跑個腿。我的傷基本無大礙了。”

  何閻王猶豫了一會兒,遲疑著沒回答羅介亭,反問喬團長:“振山,你春節後歸隊還跟我如何?”

  “謝師座賞識,卑職定唯師座馬首是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喬團長立即站起來,斬釘截鐵地回答。其態度之堅決,透露出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之心意。

  何閻王朝喬團長滿意地點頭,然後轉臉問:“介亭,你下一步有什麽打算?”

  羅介亭便把自家之事都合盤端出。然後說:“我已經在東北大學領了肄業證書,準備在年後按著振山兄的建議,在西安找份教師的工作,擔起養家糊口的重任。等內子生了兒子後,請師座容我回歸您的麾下,跟著你繼續抗擊日寇。”

  *

  那邊,白麗梅和喬太太倆相對對坐,倆人這時候已經從何旅長不帶護衛、隻身現身在西安的情景,察覺出他來西安之事不簡單了。

  喬太□□慰白麗梅說:“外子跟隨何旅長出生入死快十年了,我見他平日言談對何旅長是十分推崇的。他上次跟我說……”

  喬太太慢聲細語地把何旅長在喜峰口的壯舉講給白麗梅。

  “那次麵對強兵壓境的日本鬼子,何旅長針對日本鬼子怕近戰、夜戰的弱點,製定了出其不意的迂回戰術。他還親自率領官兵手持大刀,趁日軍熟睡之機,突入其營地猛砍猛殺,最後將日軍的火炮和輜重,糧秣燒盡。我聽說那還是九·一八之後的首次勝利呢。”

  “那他真是個有勇有謀的將軍了。”白麗梅順著喬太太的話稱讚何旅長。“慧蘭,何旅長對介亭也有知遇之恩。要不是他提拔介亭,我還湊不足那一百個大洋救他呢。”

  “所以,”喬太太輕叩沙發扶手說:“隻看他倆對何旅長都是這樣的心情,我猜想何旅長會相信我們不會有對他不利的想法。”

  白麗梅很認真地點頭,把“但願”留在口中沒有說出來。

  *

  那邊何閻王在喬團長確定了年後還要跟著自己,就擺擺手道:“振山,介亭,我沒有什麽不信你們倆的。就是這幾個月來,我反複想了這十年的事情,我覺得國軍在抗擊日寇上,國民政府所作所為太讓人失望了。唉!一方麵是南京那些人紙迷金醉,一方麵是我們的學生團隻能用大刀對抗飛機和大炮。”

  喬團長和羅介亭都瞪著眼睛,全身貫注地聽何閻王講話。

  “像你羅家,捐了家產資助抗聯,但這樣的戰事,哪是一家一戶能支撐得起的。這算了,些事兒啊,不是三言兩語,一句半句能說明白的。振山,你在洛陽多休息幾日,正月底之前去找我。介亭,你若是走得開,明日始就陪我去辦點兒事兒。”

  “是。”喬團長站起來接軍令。

  羅介亭也同時站起來接了軍令。然後他說:“內子有奶娘照料,家裏走得開的。”

  三人聊天,直到喬團長到了去車站的時間。他結算了房費,本想再為何師長多付幾日房資,卻不料何閻王要與他一起離開。

  此時寒風料峭,正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最黑時刻。喬團長約好的汽車按時來接他們家這幾口人。目送車輛離開後,何閻王陪著羅介亭步行送白麗梅回家。幸好喬團長一家下榻之處,離羅家暫居的小院不遠。

  羅介亭跳進院裏把院門打開,這動靜驚醒了奶娘。奶娘從白麗梅懷孕後,就搬到廳裏住了。她出來見是羅介亭,就說:“姑爺,你喊我一聲就是了。”

  羅介亭把白麗梅交給奶娘,隻簡單地跟她交代一句:“我陪師座去辦點兒事兒,你安心在家等我。”

  “好,我在家等你回來。”白麗梅伸手把圍巾給羅介亭圍好。“你放心好了。”

  廚房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趙鐵蛋這一會兒的功夫穿戴整齊出來了。他走到羅介亭跟前,壓低聲音求道:“羅參謀,你有事兒嗎?帶上我了。”

  何閻王沒想到羅介亭的家裏還有這麽一個半大小子,他在院門外低聲說:“帶上吧。”

  男人們走了,奶娘把院門插上了。

  “姑娘,快回屋了,外麵正冷著呢。” 她簇擁白麗梅回房間。

  可她和白麗梅都沒想到,羅介亭這一走就是七、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