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作者:南方赤火      更新:2020-12-15 06:56      字數:3876
  林玉嬋在大街小巷裏亂撞。她“親爹”麵目猙獰地在後麵追。巷子裏的左鄰右舍、烏鴉麻雀,都跑出來看熱鬧。

  林廣福原本也有個吃穿不愁的家,可惜染上煙癮之後,積蓄就一掃而空。開始還能每天去煙館快活,後來煙館去不起,隻能在家抽。煙土也漸漸買不起高檔的孟加拉“公班土”,隻買得起帶雜質的國產土煙,吸出一身病。

  為了這嗆人的一口土煙,先是把老婆典了,然後又“送”了幾個女兒。兒子自然是要養著的,可也沒那麽上心,時常是孩子餓哭了才起來找點吃的。

  最近幾天連吃食都沒有了。林廣福跑著跑著,就覺腿軟。但他依舊不知疲倦地追。

  他後悔啊,這些年光顧著抽煙,幾個女兒隨便散養,尤其是八妹,到了紮腳的年紀他也沒工夫管,生生把她拖成了一個大腳妹——遭人恥笑、嫁不出去倒是其次,可恨她現在跑得飛快,真是報應!

  他看到八妹手裏有銀子。至少二兩。他不管這錢是怎麽來的,反正他看見了,就應該是他的。有了這些錢,他可以不用躺在家裏,而是去煙館享受,而且可以吸最純的公班土!

  抱著這個信念,他反倒越跑越快,一邊急中生智地罵著“不孝”、“忤逆”之類的話。周圍人見是老豆教訓細女,沒人出來管,有的還幫忙攔著林玉嬋,罵道:“一個女仔,拋頭露麵跑什麽跑,好丟人的!”

  林玉嬋沒頭蒼蠅似的亂奔,有點後悔方才的正義選擇了。教堂的神學院還招人嗎?

  但她早不認得教堂在哪了。眼前忽然出現一條石板大路,抬頭一扇大門,兩端立有巨鼓,中央幾個威嚴大字:廣州府。

  一排灰頭土臉的犯人正在被推搡著往外走。一群無所事事的百姓跟在後麵圍觀。

  林玉嬋鑽進人堆,七躥八躥擠進了大鼓後麵的雜物堆。府衙門口亂哄哄的,一時沒人注意她。

  林廣福倒是一直盯著她,踉蹌著跟上,被一個衙役推了個跟頭:“做咩啊?府衙重地,撒什麽野?”

  又瞟了一眼門邊的大鼓,冷笑道:“要擊鼓鳴冤啊?”

  林廣福蹬著凹陷的雙眼,不甘心地搖頭。那巨鼓上灰塵板結,廣州人都知道是擺設。上次有個瘋子亂敲,驚動了官老爺,板子打折了腿。

  林廣福幹脆在街對麵的帽子鋪前一屁股坐下,咬牙罵道:“賤貨,我看你還能藏一輩子!”

  *

  林玉嬋很有耐心,握緊了銀子,隔著一條街,跟自己“親爹”耗。

  府衙裏押出來的幾個犯人已經戴上枷,各就各位,準備示眾。

  和林玉嬋在“晚清老照片”裏看到的如出一轍,他們大多蓬頭垢麵,脖子上套著一層笨重的木枷,手腳間串著鐵鏈。兩個看守的衙役揮著皮鞭,看誰姿態不正就抽兩下子。

  一個嘴裏叼著煙卷的衙役頭子歪在一團麻繩上,握著皮鞭的把手,麵對一群好奇的百姓,高聲念出每個人的罪行。

  “……李阿三,佛山人,偷盜財物折錢八百文,著戴枷示眾三日……吳玉良,湛江人,無故擅離本鄉,示眾後充軍……石安生,新安人,犯走私罪……”

  人人愁眉苦臉,有氣無力地叫著“冤枉”、“饒命”。

  圍觀百姓歡聲笑語,指指點點。

  在木枷上那一排垂頭喪氣的腦袋中間,林玉嬋忽然看到一個臉熟的麵孔。

  他不似其他人那麽蓬頭垢麵,隻是容顏憔悴,眼神卻還豁亮。他用力扶著木枷邊緣,手背上有幾道碎石劃出的口子,已經結痂了。

  “蘇敏官,”衙役朝他吐了口煙葉,拖長了聲音念道,“天地會叛匪,示眾三日之後便即解送進京——殺頭!”

  百姓們“嘩”的一下,低聲跟讀:“殺頭!”

  林玉嬋難以置信,耳邊輕輕地“嗡”了一聲,腦海裏閃過一排畫麵:亂石坑裏的灰土,教堂前的施粥牧師,“匪首金蘭鶴”的那顆血淋淋人頭……

  助人為樂給她收屍的這位小兄弟,看著眉清目秀人畜無害,也是“叛匪”?

  他叫蘇敏官。

  這堂堂大清國,“含匪率”也太高了!

  蘇敏官用力從鐵鏈的縫隙裏伸出手,朝那衙役揮來揮去,義正辭嚴地說:“我不知道這些兄弟犯了什麽事,但小人我真是冤枉,我不過是幫人收了個屍,就讓你們糊裏糊塗地捉了來,吃了三天的餿飯。上京鳴冤那是肯定的,皇上那麽英明,必定能看出我蘇某乃無辜牽連的良民,定然會為我鳴冤昭雪——幹脆我現在就鳴冤,誒,有沒有好心人幫我敲一下那個鼓……”

  雖說是鳴冤,但他也不像旁邊幾人那麽喪氣,也沒有弓腰磕頭,隻是據理力爭,給自己辯護。

  他一邊說,一邊無意間往鳴冤鼓一瞟,忽然一怔。

  鼓後麵露出一片小小衣角。小姑娘身量細,不特意往那個方向看不會發現。

  倒是沒認出她。林玉嬋“死而複生”,雖說依舊滿臉病容,至少跟當時的死人樣大相徑庭。

  他隻是奇怪。鳴冤鼓後頭怎麽還藏人呢?

  林玉嬋正愣愣地看著他訴冤,突然兩人目光對上,她立時一身冷汗,耳朵尖發熱。

  這要是被人發現她就完蛋了。慌忙把食指豎在嘴邊,朝他輕輕擺手。

  蘇敏官也反應得快,事不關己地收回目光,看向人群裏一個貌似德高望重的老頭,口中繼續滔滔不絕:“……這位老先生給評評理,放了我大家皆大歡喜,知府老爺也省得麻煩,是不是……”

  林玉嬋輕輕出口氣,抹掉一把汗。

  其他犯人們終日缺水少食,體力都是能省則省,就連“冤枉”喊得也頗為敷衍。隻有蘇敏官這麽一個話多的,衙役們在街上呆久了也無聊,當即不客氣地懟了回去。

  “爛仔,你繼續編!五仙門外亂葬崗裏埋的都是砍頭的叛黨,你要真是良民,沒事往那裏去做甚?大家說說看,這個蘇敏官給叛黨收屍,即為叛黨同夥,沒錯吧?”

  圍觀眾人哄笑:“長班說得對。”

  蘇敏官氣餒了些,朗聲道:“我不是給叛黨收屍,我是偶然路過,看到那裏有個病死的細路女,古人雲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也許久沒做善事了,就鬼迷心竅,想把她弄到義塚去。沒想到細路女半途活了,嚇死個人……”

  衙役更笑成一團:“叛黨就不能有女的了?你跟女叛黨來往就無罪了?——你說她不是叛黨,那她人在何處,你倒是找來對質啊。”

  蘇敏官怔了一怔,道:“讓我放在南關增沙街的禮拜堂了,不知道如今在哪。”

  衙役臉色轉陰,拖長了聲音道:“你明知洋大人有法外治權,就算長毛匪藏在裏頭,咱們都不能進去搜。哼,你拿洋人當擋箭牌,其心可誅啊。”

  圍觀人眾紛紛道:“這人滿口胡言,眼見是叛黨無疑了,老爺們不必跟他枉費口舌。”

  眾人群情激憤,都覺得這個蘇敏官的狡辯漏洞太多,簡直侮辱自己的智力。

  林玉嬋被擋在厚厚一層看客後麵,目光穿過一束束粗細不均的辮子,打量那個倒黴的蘇敏官。

  盡管容顏憔悴,頭頂的亂毛炸上天,但他卻依舊淡定從容,在身邊一眾黑粗悍匪的襯托下更是顯得五官精致,不似庸人。

  衙役們當然不喜歡這態度,嬉笑著互相點評:“這後生仔皮相不錯,真到了京城,說不定被哪個娘娘看上,收到宮裏去伺候也說不定。不過那樣也免不掉哢嚓一刀,哈哈哈……”

  圍觀眾人哄笑。有個父親指著他來教訓兒子:“你看,這還是體麵人家的後生仔,不學好就是這下場……”

  百姓群中有個駝背老儒,拖長了聲音教化眾人:“其實這些人犯哪,若真是守法鄉民,來個親戚朋友作保,交幾兩銀子保費,早就領返屋企嗮。隻剩下這幾個孤魂野鬼,連個保人都沒有,隻能從嚴從重處理,這是官府辦事的規矩……”

  老儒摸著胡子,忽然轉向蘇敏官,許是不忍他年紀輕輕的前途盡毀,語重心長地問:“後生仔,你可有爹娘兄姐,讓他們來跟官老爺好好說說,證實了你的清白,不就行了?”

  蘇敏官枕在木枷上,笑道:“多謝關心。我沒家人。”

  老儒忙道:“那朋友也行啊,人生在世,總會交兩個仗義的朋友吧?你在誰家幫工,你的東家呢?”

  蘇敏官猶豫片刻,道:“都沒有。”

  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圍觀群眾惋惜地下定論:“原來是個混混,白瞎了這一表人才。”

  蘇敏官輕輕翻了個白眼,看了看旁邊的難兄難弟,歪頭靠在了木枷上,不再說話。

  *

  戴枷示眾照例到午時止,群眾們看夠了熱鬧,肚子空起來,也就先後散了。

  林玉嬋餘光一瞥,林廣福依舊惡狠狠地瞪著自己所在的方向。隻不過他的身體左右搖擺,晃得越來越厲害,臉上時而劃過古怪的表情,伸手去抓自己咽喉。

  林玉嬋心中一動:他大約是毒癮犯了。

  果然,又過了一刻鍾工夫,林廣福開始揪自己辮子,臉色紅白不定,牙齒咬得咯咯響,倒在一堆木板上輕輕抽搐,然後又吐,把帽子鋪前麵的台階吐得一塌糊塗。

  路邊行人厭惡地躲著走。

  帽子鋪老板從一堆瓜皮帽裏探出頭,扔下幾個銅板,斥道:“煙鬼,找個煙館去啦!莫要壞我生意!”

  林廣福抓起銅板,顧不得道謝,佝僂著身子,往最近的一個煙館狂奔。

  示眾的犯人們也晾夠了時間,幾個衙役扯著鐵鏈,把他們帶回牢裏。鐵鏈相擊,哐啷哐啷亂響。

  林玉嬋趁亂從鳴冤鼓下鑽了出來。

  她攥緊手裏的小塊銀子,茫然地想,現在該幹什麽呢?

  從林廣福手裏搶出銀子,是全憑本能的做法。可是她親爹還在世。忤逆離家是重罪,她不管逃到何處都自動成為通緝犯,方才那個“無故擅離本鄉”的倒黴犯人就是先例。

  隻要被官府盤問一句,大清之旅立刻畫句號。懷揣巨款隻能讓她死得更快。

  更別提,她是個女仔,生存難度加倍。

  不過,來都來了,至少要努力掙紮一下。

  *

  跟府衙隔一條巷子便是低矮的牢房入口。眾衙役先將犯人推進去,然後魚貫而入,開鎖開牢門。

  林玉嬋鼓起勇氣,叫住留在外麵的那個衙役。他腰間掛著一串鑰匙,應該是個小官。

  “……長班老爺。”

  那衙役嘴裏嚼著一把煙草,回過頭來含含糊糊地問:“誰?”

  林玉嬋忍著煙草怪味,小心地措辭:“長班老爺,方才有人說,這些示眾的人犯,可以有人作保,領回家去?”

  那衙役隨口哼了一聲:“怎麽了?”

  林玉嬋立刻說:“小女子來領那個……那個蘇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