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作者:南方赤火      更新:2020-12-15 06:56      字數:3725
  林玉嬋緊握著袖子裏的碎銀,走出教堂大門,一頭紮進了十九世紀的廣州。

  她默默計算:現在是1861年。溥儀退位是1911年。大清還有50年的命數。

  曆史書上幾段話的長度,放大了就是普通人的一生。

  還是有盼頭的。隻要她正常活著,就能熬過這頭將死的巨獸。

  穿越的落點太慘烈,慘到她腦子一片空白,一點也沒有其他穿越主角拳打土著、腳踢蠻夷、大殺四方、建功立業的想法。

  不過……這個時代的平均壽命是多少?好像是……三十多歲?

  而且清朝末年好像還有幾次大瘟疫?還有不知多少次農民起義和對外戰爭……

  林玉嬋起了一身白毛汗,突然腦海裏又跳出一個念頭:這世界不會是架空的吧?那她腦海裏碩果僅存的那點近代史知識可就完全沒用了。

  算了,不胡思亂想。她死裏逃生,受了這麽一遭罪,起碼得把本給活回來。

  腦海裏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回家!

  緊接著是一串地址:“小東門外海傍街關帝廟後身……”

  林玉嬋自己都覺驚訝。想必是她“生前”的住所。

  盡管她記不清家裏都有誰,自己橫死街頭之前,又是怎麽離開家的。

  她想,既然原身執念這麽強,那就代她回家看看吧。

  *

  林玉嬋謹慎地觀察四周,看到不遠處一個小攤。蒸籠堆成山,光著膀子的小販在蒸汽裏忙碌,手起刀落,一段段潔白的腸粉落進碗裏,再淋幾滴棕色的醬油,漂亮四溢。

  剛走出兩步林玉嬋就覺得不對勁。原本圍著腸粉攤大快朵頤的食客,忽然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路邊坐著的、站著的、提著東西的人,都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她。

  那是一種讓人心裏發苦的神色,直勾勾、冷冰冰,沒有什麽威脅性,然而卻又帶著明晃晃的排擠和敵視。

  林玉嬋心裏先是一慌。她露怯了?哪裏和這個時代不符了?

  隨後她發現,這些人看她的目光都帶著一些……害怕。

  以及厭惡。

  一個小腳老太朝她指指點點,自以為很小聲地喊:“這就是那個吃了西藥的!”

  洋人老早以前就來到廣州開了慈善醫局,妙手回春還不收錢,頗收獲了一波民心,大家還真以為那是西方來的洋菩薩。孰料突然之間,鐵船大炮就轟進了城,人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菩薩”隻是來打頭陣的。

  憤怒的百姓砸了醫局藥館,連帶著把那些原本有點用的“西藥”也當成毒藥——誰知道洋人往裏麵放了什麽蠱。

  幾個人悄悄指著林玉嬋,附和:“死的抬進去,活的走出來——妖怪!”

  “說不定會叫魂。走走,離她遠點。”

  “又不紮腳,跟番婦似的,不像是正經人。”

  紮腳就是廣東話裏的纏足。嶺南民風不開,並非所有女人都有三寸金蓮。林玉嬋這具原身就長了雙又細又長的天足,為體麵人所恥笑。

  林玉嬋當然不介意,覺得這是穿過來以後唯一值得慶幸之事。

  她近前一步,人們紛紛掩鼻後退。

  處境似乎不妙。她回頭看了看教堂。高大的尖頂刺破周圍低矮的民房,好像在昭示著某種神秘的力量。

  她硬著頭皮,走到腸粉攤前。賣腸粉的小販狠狠瞪她,好像生怕她走近一步,汙染了他的新鮮腸粉。

  “請問……”她盡量模仿當地人的口音,“小東門點去?”

  那小販莫名其妙,嗬斥道:“走開!”

  林玉嬋繼續問:“小東門外海傍街……”

  “小東門……”小販怕她糾纏,無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隻能胡亂一指:“沿住呢條巷一直行,過咗‘太平樓’轉左就到!快走快走!”

  *

  循著模糊的記憶,在一百六十年前的廣州城裏瞎子摸象,居然真的找到了海傍街。這是一條散發著臭魚味的小巷,地上坑坑窪窪全是積水,幾隻麻雀圍著水坑,從裏麵挑泡爛了的穀糠吃。

  年久失修的土牆上,嵌著兩扇歪歪扭扭的門板。林玉嬋試探著推開門。

  撲麵而來一片煙霧,裹著一股怪味。說不上來是什麽味道,甜甜的,膩膩的,猝不及防猛吸一口,又有點犯惡心。

  白煙的中央伸出一杆黑黝黝的煙鬥,煙鬥末端連著一隻枯瘦的手。一個男人一動不動地臥在破席上。他和林玉嬋一樣骨瘦如柴,枕頭墊得老高,脖子、腰和腿形成三道彎。枯黃的長辮子盤踞在他身邊,像一條死蛇。

  那死蛇忽然抖了一抖。隻見男人費力地抬起頭,顫抖著手,將煙鬥伸進燈火,那煙鬥裏的黑渣嘶嘶作響。他嘬了一大口,濃濃的白煙從他鼻孔裏噴了出來。

  林廣福舒適地躺回枕頭上。

  這架勢林玉嬋雖然沒親眼見過,但從各種“晚清老照片”上也看慣了。他在抽大煙!

  這就是原主的親爹!

  她趕緊屏一口氣,退回門邊。

  林廣福聽到動靜,驀地叫道:“八妹、八妹,是你嗎?我莫不是在夢裏?”

  聽他的聲音驚喜萬分,好似半夜拾金寶,煙也不抽了,掙紮著翻身下床。

  林玉嬋猶豫了。她從曆史書上讀過,晚清時期,英國為了扭轉對華貿易逆差,瘋狂向中國走私傾銷鴉片,導致民眾成癮,難以戒除。

  她爹未必是自甘墮落,也許,也是個受害者。

  他雖然憔悴,五官卻還算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手上也沒有底層百姓身上常見的老繭,想來也曾是個體麵人吧?

  林玉嬋一路上看到好幾個大煙館,掛著簾子,裏麵昏暗無比,但也看得出裝潢講究,有專人侍奉茶水點心。抽煙的東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不論高低貴賤,你壓著我,我壓著你,沙啞著喉嚨大聲聊天,聊的內容不著邊際,笑聲中充滿迷幻的愉悅。

  但那樣的煙館是要收費的。林廣福自己家徒四壁,孤零零躺在破席子上抽煙,可見他沒錢去那種地方,抽煙隻是為了填滿那股要命的癮。

  林廣福把煙槍丟回床上,抱著林玉嬋的肩膀淚眼婆娑:“八妹,我還以為你死了!你這幾日去哪了?你回來就好,你回來就好,太好了,哈哈哈……”

  他的“勁兒”還沒過,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抓她肩膀的手勁大得驚人。林玉嬋別扭地躲了一下。

  自己叫“八妹”,那上麵的七個哥哥姐姐呢?

  她幹巴巴地說:“我沒死。我被人救……”

  “快,快跟爹走。”林廣福哆嗦著手,從破席底下抽出一張紙,珍而重之地放在懷裏,然後伸手拉她,“齊府的人應該都等急了!老天保佑,他們可不要壓價啊……你看你都瘦了……”

  林玉嬋一瞥之間,看到那張紙上寫著幾行小字:“送女帖”。

  底下另有好幾行,她看不清。

  她心頭疑慮大盛,問道:“齊府是什麽人?壓價是什麽意思?你要帶我去哪裏?”

  “去齊府啊!賠錢貨!” 林廣福突然喜怒無常地吼了一聲,脖頸上露出青筋,揮著雙手大叫,“原本說好的二十兩銀子,二十兩!你爹我這次是撞上冤大頭了,你三姐六姐當年才隻七八兩!誰知你這個賠錢貨居然敢裝死,害得你爹被人家罵,說我不守信!二十兩!二十兩銀子!你幾輩子見過二十兩銀子!跟我走!”

  林玉嬋聽得脊背發涼,隨後一股怒意直升胸臆,眼前這個爹一下子顯得麵目可憎。

  “你——你要賣我?我‘死’之後,是你丟在亂葬崗的?我上麵的姐姐也都被你賣了?”

  原本以為“自己”隻是倒黴生病,自行撲街。聽林廣福的口氣,是他扔的?

  他以為自己這個女兒死了,連口棺材也舍不得買,直接丟進亂墳堆不說,還懊喪飛了二十兩銀子!

  癮君子的思維已經不能用常理揣度了。林玉嬋不跟他廢話,轉頭就走。

  “我不是你女兒了。你別想賣掉我。再見。”

  “嗬,忤逆的東西,我白養你十幾年了?” 林廣福擋在門口,消瘦變形的臉上肌肉扭曲,“你吃的穿的哪一樣不靠我,你給家裏掙過幾個錢?別人家孩子能賣身救父,你——你憑什麽不行?好,好,就算你不孝,我也認了,可你做姐姐的,難道不該為弟弟想一想?你弟弟是我林家唯一的香火,我盼了多少年才得來的寶貝,他將來要讀書考狀元,要娶親的!你這全無心肝的東西,眼睜睜看著你弟弟餓死麽!跟我走!”

  林玉嬋驚訝萬分。

  “弟弟?我——我還有弟弟?”

  這四麵漏風的土房裏,除了林廣福和他的煙槍,連隻老鼠都沒有!

  “我弟弟多大?人在哪?”

  “球仔……”林廣福突然怔住,抓起煙槍用力吸了一口,喃喃說:“球仔,啊,球仔怎麽還沒回來?前日他在家裏餓得嗷嗷叫,我讓他去洋人廟討粥喝,他出去就沒回來……一定是讓洋人抓去吃了!他們說洋人抓小孩子挖心掏肝割舌頭切耳朵剜眼珠子做洋藥……”

  他驀然看向林玉嬋,眼裏充滿仇恨,“都是你!都是裝病!要是早拿你換銀子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林家香火斷了!嗚嗚嗚……”

  “你兒子丟了還不快去找!“

  林玉嬋一邊喊,一邊奪門就跑。林廣福伸手抓她。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她扯倒在地。

  “跟我去齊府!”

  林玉嬋掙紮間,忽然骨碌一聲響,身上滾出一小塊白花花的東西。

  林廣福的雙眼突然亮了,舔著幹裂起皮的嘴唇,低聲叫道:“銀子!”

  他放開林玉嬋,敏捷地趴到地上去撿。

  “不許動我的銀子!”

  林玉嬋咆哮著,伸手就奪。

  床邊一根舊扁擔,他狂亂地抓起來就往林玉嬋身上抽。她一滾躲過。哢嚓一聲,扁擔打碎了米缸,跳出來幾粒孤零零的陳米。

  林廣福丟下扁擔,徒手來搶。林玉嬋把銀子死死護在胸前。

  穿越伊始,她設想了無數和“家人”見麵的情景。她知道原主也許是赤貧,也許有複雜的家庭關係,活得不容易。

  但她怎麽也料不到,短短五分鍾,她已經跟自己的親爹反目成仇。

  洋人牧師施舍的二兩銀子,如今是她在這個世界的全部身家。

  林廣福終究被煙土掏空了身子,被林玉嬋猛力推了一個趔趄。她抓起銀子,推門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