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銷雨霽,海晏河清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4      字數:5113
  湘南迎來第三年雪天。

  百多萬湘人, 填死了以十萬記的異化妖獸。

  到得這一年冬天, “妖王”似乎因自身和族群慘重的損傷陷入休眠, 妖族狂暴的攻襲堪堪停息, 人族與妖族進入不知能維持多久的休戰期。

  久疲的戰士,沉進無夢的睡眠。

  在安寧與祥和的黑暗中, 樓孤寒聽得見脈搏舒緩的跳動聲,和氣機遊離於骨骸的碎音。他知道心髒榨盡了渾身的力氣,正在執拗微弱地鼓動。

  某一刻痛感全數複蘇, 經脈骨髓都在震顫。他的睫羽也顫了一下, 緩緩張開。

  營帳, 火舌,腥味,米粥的香氣。

  他沒有多餘的力氣做其他任何事,身軀僵硬, 眼眸半闔不闔, 凝著一點暗弱不滅的光。

  不知過了多久, 耳邊有人小聲驚呼,微風將喜悅遞了過來。溫顏輕手輕腳走遠, 冒冒失失叫喊誰的名字。有人坐在床邊, 換藥, 喂水,灌下一碗又一碗苦澀腥臭的藥汁。知覺逐漸模糊, 他伴隨並不陌生的歌謠, 昏睡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能夠說幾句話。溫顏聽見他的聲音, 低頭揉揉眼睛,然後絮絮叨叨一直跟他說話,說樓哥哥砍中“妖王”那一劍威勢驚人,說妖怪嚇得不敢出現,說他自己水木係法術又精進了,說嘉偃關的篝火比重嵐山壯觀好多……

  之後來的人是楊司軍,澀聲道:“你何必跟‘它’拚那一劍。”

  這句話是真心,也有掙紮。“妖王”可怕的破壞力,樓孤寒明白,楊姝羽也明白。若非那一劍,會有成百上千人失掉性命。作為長輩她心疼自家孩子,可作為湘州司軍,她感謝樓孤寒的選擇。

  樓孤寒震動胸腔吐出幾字:“沈元……”

  楊司軍道:“還在重嵐山。這段時間他每天都來看你,再過兩個時辰大概就回來了。”

  樓孤寒安心了些,乖乖喝藥、休息,希望身體能快一點恢複。

  隻不過,湯藥安眠的效果太好了。每次沈元來看他,他都昏睡不醒,沈元又不舍得叫醒他,十幾天下來,兩人一次也沒見上麵。

  到得半個月後,他傷勢轉好,勉強能夠下床。這天喝過藥,打定主意一定不能睡,沒堅持多久,藥效上頭,困的不行。半靠半坐在床·上,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瞌睡。

  恍惚間,眉心忽然一熱。樓孤寒瞬間驚醒。灼熱的掌心貼著肌膚,正在輕輕摸他的額頭。

  “還不睡?”沈元淡淡說道。

  樓孤寒“哼”一聲,費力挑高眼簾,渙散的目光定住眼前的人影,然後慢吞吞躺下。

  隻是想看一眼。

  看見了,就安心了。

  他闔起眼簾。沈元便在一旁看他。

  傷員入睡很快,不需要安魂香安眠曲一類的物事助眠。

  沈元說不出來心中的感覺。

  有點踏實,嗜睡說明身體恢複得很好;有點失落,阿寒特意等他回來,他們都沒說上兩句話。

  甜苦交加的思緒轉眼拋到腦後,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做。

  沈元無比認真凝望著眼前的人。樓孤寒睡得很沉。桌案點的蠟燭還剩一截,光亮照入病榻,很微弱,染亮的半邊臉頰清俊又秀逸,棱角恰到好處的分明。

  真是哪裏都好看。

  沈元理順道侶淩亂的發,忍不住湊近吻了吻纖長的睫羽,吐息在眉眼間流連片刻,便即遠離。

  尾指悄悄勾住他一根指節,貪取片刻的親近。良久,小聲說:“明天見。”

  然後鬆開十指,轉身,走出營帳。

  ……

  亥時將盡,沈元還沒回來。

  樓孤寒困得腦仁有點疼,強打起精神,趴在幾案上發呆。

  忽而,隱隱地,好像有什麽觸動了神魂訂立的契約。

  他頓時清醒,辨別了一下波動來源,披好衣裳走出營帳。

  天竟然在下雨。

  湘南少見的冬雨。

  在絕壁深穀之間轉了好幾圈,方才發現一位靜靜等候的白衣美人。

  白狐族長。

  樓孤寒暗暗皺眉,不知對方葫蘆裏賣什麽藥。雖然妖族動亂之前,他們幾乎促成了兩族和平協定,但是“妖王”出世,把他們所有的謀算和合作都打亂了。這幾年在湘南戰場,樓孤寒也曾遭遇白狐族長,一人一妖都沒有顧及往日“情誼”,各為本族利益行事罷了。

  白狐族長先朝他行了一禮,標準的人族禮節:“我聽十五說,蒼嵐山那些小輩活的很好。多謝先生。”

  樓孤寒覺得沒什麽好謝的。和花精靈類似,小狐妖與本族斷絕了聯係,確確實實在為蒼嵐山做事。妖類本就不是一“族”,沒必要抓著根腳不放,隻看他們所作所為就是了。倘若那些小狐狸意圖挑事,蒼嵐山才不會饒過他們。

  白狐族長道:“先生,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勸你……撤離湘州。”

  樓孤寒道:“什麽意思?”

  白狐族長輕聲說:“湘州守不住的。”

  “為什麽?”

  “……言盡於此,請先生……”

  白狐族長說話不清不楚,旁側忽有一人逼近:“他們在祭魔。”

  沈元匆匆趕來,氣息有些不穩。樓孤寒愣愣朝他看去,眼睫凝凍的寒氣緩慢眨動一下:“什麽?”

  沈元道:“妖族在祭魔。”

  湘南陣亡的所有生命,人修、妖獸,亦或是“妖王”,都會成為天魔降世的祭品。

  樓孤寒澀聲說道:“‘妖王’……不是受神皇指使麽?他怎會……倘若天魔……”

  三百年前魔族入侵西洲,顛覆了一整個洲陸啊!

  神皇既為中洲之主,怎會放任魔物現身湘州?!

  沈元沉聲說:“我不知道。”他避開樓孤寒驚怔的目光,艱難吐出幾字,“阿寒,撤吧。”

  “……沒辦法了麽?”

  沈元道:“我,守不住,抱歉……”

  “噢……”樓孤寒點點頭,發了會呆,笑了一下,“說什麽抱歉啊……你已經幫我夠多了,這次我來吧……”

  沈元越聽越不對勁,猛的捉住他的手臂,卻抓了個空。

  “阿寒!”

  好生生站在眼前的人毫無預兆消失,神念神識都無法感受到對方存在,仿佛瞬息遁入另一個空間。

  ……

  神魔古戰場仿如沾染了現世的死氣,石台陰霧比往日更深更重。

  樓孤寒衝入霧障,神魂燃起陣陣灼痛。手心握緊劍柄,不一會兒就被灼成焦黑。劍靈滔天的恨意和憤怒湧進他的魂魄,幾乎震碎入侵者的神識。

  樓孤寒依然平靜,情緒沒有被憤恨影響分毫。隻是他凝化成形的神魂,從手心,到腕骨再到小臂,全部汙濁得不成樣子。

  “你、幹、什、麽!”

  鎮魔劍怒火焚天。

  “前輩,中洲天魔降世,求您助我一臂之力……”

  “中洲天魔就天魔,與我何幹!滾開——”

  “如果劍皇前輩泉下有知,他一定也……”

  “雲銷如果泉下有知,早被你們這些沒心肝的白眼狼氣活了!把手拿開!!”

  “……”樓孤寒再無餘力多言,鎮魔劍靈滔天的惡念侵入紫府識海,把他拉入最深沉不堪的絕望之中。

  大荒、劍皇刀聖、謝淵渟……至交好友背叛,辛苦守護的同族拋下家鄉一去不還……天魔、天魔、天魔……至死未曾收複故土……殘魂徘徊千年不散……

  沉甸甸的,數千年的孤獨和堅持、期望和失望……

  ……

  “修道為求長生,但鎮魔人生來為死。”

  “就算我死,總還有人……”

  ……

  “啊,沒有人了……”

  劍皇身殞,百餘年,大荒再無人跡。

  ……

  樓孤寒粗粗喘著氣,識海幾乎被龐大紛雜的意念壓垮。

  “不是的,劍靈、前輩……劍皇,他,即便身死,鎮魔的執念也一刻未曾變過……”

  “那又如何。”

  劍靈冷漠說道,“他為人族赴死,而你們,根本不配……你真的想要這把劍?”它尖聲笑了笑,滿懷惡意說道,“好啊,我,成,全,你。”

  “嗡——”

  巨大的、陰森森的壓迫感,從內到外噴薄而出。

  比數千年的執念,更為尖銳絕望……

  幾乎能夠聽見,紫府一寸一寸碎裂的聲音。

  神魂瀕臨崩潰之時,隱約的,似有人撥動魂契:“我這這裏。我陪著你。”

  他還、不能,倒下……

  識海微肅,魂魄震蕩,驀地脫出神魔古戰場。湘南冬雨陰寒,而他手中,已經握住一柄斷劍。

  “阿寒!”一雙灼熱的手握住他的手臂。

  “沒事,天魔……”他掙紮著想要提起鎮魔劍,整個人卻被斷劍帶得往下一沉。

  好重……

  咬牙拖動斷劍,樓孤寒道:“祭壇在哪?”

  白狐族長臉色幾經變幻,狠狠下定決心:“跟我來。”

  ……

  好重……

  鎮魔劍靈排斥他的存在,劍身重愈千萬斤,拿在手裏仿佛拖行一座高山……

  揮劍都成問題,還怎麽鎮魔……

  樓孤寒一步一停一喘,一步一步,向前。

  ……

  妖巢深處,留守的妖獸還有很多。

  數萬隻妖獸,直勾勾盯著白狐族長和兩個人類。

  虎視眈眈,蠢蠢欲動。

  “快點,‘妖王’不知什麽時候會發現……”

  白狐族長輕聲道,但也清楚自己催也催不動。看樓先生跌跌撞撞的可憐模樣,能站穩就謝天謝地了……

  就這個慢騰騰的動作,“妖王”不負所望,果然發現了他們。

  數萬妖獸隨之而動。

  沈元隻來得及運轉真氣張開一層防禦罩。還沒把白狐族長框進來。狐妖驚怒交加:“就不管我死活啦!過河拆橋嗎!!”

  樓孤寒心中微驚。他知道沈元肯定不是過河拆橋,而是真氣隻夠保護兩個人了。周圍還有那麽多妖獸,接下來的路他們該怎麽走?

  沈元道:“你好像問過我,我有什麽打發時間的玩意……”

  “啊,嗯……”樓孤寒分心想了一下,還是他們剛剛從鱧水村回來的事,他說帶沈元去青蘿山看日出,禮尚往來,沈元帶他去……墳地,看小時候打發時間的小玩意。

  戰亂多年的湘南,正如一座巨大的荒墳。

  “看好了。”沈元輕聲道。

  話音未落,仿佛有極高深的咒語被念誦出聲,天地為之一顫。

  被陰雲籠罩的天空,撕開一痕裂縫。淡弱、無色的光,從星宮傾瀉,流過九霄,像雪一樣輕盈飄乎,降落到沈元神魂之中,然後逸出、折散,塗滿凝黑的土地。

  這縷光沒有顏色,但樓孤寒就是知道它在那裏,守望一切包容一切,隨時將要散去。他甚至從淡而無華的光芒中感知到某種聖潔的意味,再看眼前這個人,似乎下一瞬便要乘風而去,或是隨風而散。

  那種奇怪的怎麽也留不住他的感覺又出現了,樓孤寒心頭一慌,匆忙握住他的手。

  沈元並未說話,又好像天地萬物都在聽他說話。

  中洲九萬裏江山在聽他說話,十四塊新生的州陸在聽他說話,人族南下千年的時光在聽他說話,三百年間戰死這片土地的先烈在聽他說話,執念未消殘魂不散的英靈在聽他說話——

  於是,數百萬亡故的湘人爬出冥府。

  數百萬屍骸衝散獸潮。

  為了他們至死守護的故土,開路。

  ……

  滿布識海的陰森惡念倏爾消弱。

  劍靈冷眼旁觀這一切,尖聲道:“蠢、貨。”

  伴隨這一句惡意滿滿的話,重於山嶽的斷劍驟然一輕。

  顧不得欣喜,樓孤寒牽緊道侶奪路狂奔。

  ……

  他們來晚了。

  漢白玉祭壇一層又一層往下滴血。魔界侵·犯人間的入口,裂開一條小縫。那縫隙不斷擴大,越來越大,魔氣爭先恐後滲入此間……

  樓孤寒執起鎮魔劍,粗鈍劍刃砍向意圖踏足人間的天魔,兩相交接,脆弱的人類整個倒飛出去。

  劍靈嗬嗬笑:“你哪裏配拿起我。”

  弱小的人修,無雙的神劍。就算樓孤寒僥幸執劍而起,也不過是稚子挪動重錘,未傷人先傷己。

  一口熱血噴上劍身,樓孤寒搖搖晃晃站起,揮劍再斬。

  再斬。

  再斬。

  斬不死,斬不盡。

  那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天魔,真的,要來了……

  ……

  樓孤寒執劍,無望地揮砍。

  沈元沒有說話,天地萬物仿佛都在聽他說話。

  曾經秀美壯闊的大荒之地在聽他說話,人族數萬年不屈的時光在聽他說話,彈盡糧絕死守州城的兵將在聽他說話,南望不歸的同袍縱聲哀歌的戰士在聽他說話……

  劍皇,在聽他說話……

  於是鎮魔劍投射一道光。

  淡淡的白色光暈,幻化成模糊的人影。

  那人手中提著一把劍。

  姿態很是隨意,不似絕世劍修,好像手中拿的不是鎮魔神劍,而是一尾炸好的小黃魚。

  他揮出一劍。

  半邊身子擠入十四州的魔物窺見一絲劍光。如果它有瞳孔,可能這一眼瞳孔便震驚破碎了。

  ‘劍——’

  ‘他、他他在這裏!!’

  魔界那頭一片恐慌。意念飛速傳遞,沒有魔問“什麽劍”“他是誰”,人魔爭殺數萬年,被所有魔物稱為“那個人”的隻有一個。

  劍皇。

  陸、雲、銷。

  ‘他不是在大荒嗎?!!’

  ‘這是哪這是哪?好狡詐的人族,說什麽合作,原來想騙我們趕盡殺絕!’

  ‘還不走麽?通道快要……’

  ‘通你爹!!跑啊!!’

  ‘……’

  整裝待發意欲犯境的魔物飛快遁走,尚且不穩的通道突遭廢棄,漢白玉祭壇從底部開始碎裂……“轟——”遽然坍塌。

  那道人影朝著魔界,緩緩邁出一步。

  “雲、銷……”鎮魔劍靈怯聲喚道。

  那人並未回頭。

  那隻是一縷殘念。

  劍皇執念的投射。

  魔界通道轟然封閉,人影便也半凝半散。

  他仰頭看了看天,妖巢冬雨陰綿,瘴氣霧靄經年不散。

  他仰頭看了一眼。

  漫天陰雲如初雪見驕陽,雲海裂開一條溝壑。

  他認為人間不該如此陰霾。

  於是陽光照散妖巢霧靄。

  從此雲銷雨霽。

  海晏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