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道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4      字數:3603
  清晨陽光擦亮這座徹夜不眠的繁華州城。

  寧遠慢悠悠行走路邊, 神色散漫, 呼吸間有淡淡的酒氣噴灑。

  這是在倚翠樓過了一夜。

  自從三年前那場“事故”,孟公子奪神劍而不得,便極少在人前露麵。寧遠也少與京梁權貴聯絡。父親不滿他的“頹廢”, 喊他參加世家子弟張羅的聚會, 一來一去, 夜宿倚翠樓慢慢成了常態。

  累。

  很累。並非軀體的累。

  路過謝九郎辦的善堂,聽他們說湘南戰況, 寧遠不自覺笑出聲。

  去前年臘月起,輕涯城各地就說, 湘南守不住, 頂多一個月,妖獸便要打上來。

  然後成了三個月。

  半年,一年。

  直到現在。

  凡人與妖獸差距何其大, 他們是怎麽守住關口的呢……

  寧遠很好奇。

  那個目光渾濁的老人家,會不會也在嘉偃關?

  寧遠閉上雙眼。

  春雨如絲, 隨風潤物。

  到了湘人區豪闊的府邸, 嚴肅端重的父親問他:“怎麽樣?”

  “還好。”寧遠心不在焉說。

  父親臉色應該變了,接著是教導,訓斥,要他用心點巴結逢迎清州權貴……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

  “聽懂沒有?”父親冷聲說。

  寧遠望著窗外輕細的雨絲, 忽然說:“我想去湘南看看。”

  寧俞厲色斥道:“你在說什麽胡話?”

  “我說, 我想去湘南看看, 爹。”寧遠麵容平靜。

  “好哇,寧家養你的東西……”

  “啪嗒”。

  珍稀無價的寶玉跌落在地。

  “你瘋了?”寧俞看他的眼神像看一條發狂的病狗。

  寧遠有點醉,動作有點慢,慢吞吞扯下腰間發間戴的寶貝,環佩、玉冠、法器……然後是衣裳,外袍、腰帶,直至著一件中衣。寶氣珠光撒了滿地。

  “還給你。”寧遠平靜說道。

  “……你以為寧家給你的隻有這些?我養了你十年!十年的吃穿用度,修行資源……”

  “可我總不能把骨肉還回去……”

  寧遠突然反應過來一樣,撿起一把匕首,對著手腕比劃一下,認真問道,“還也可以,你要麽?”

  “滾!!”寧俞氣結。

  寧遠點點頭,推門而出。

  ……

  各家各戶壯丁早南下了,紹安城招兵的隊伍稀稀拉拉。

  寧遠排在末尾。雖然套了一件借來的麻布衫,卻掩不住那股清貴的出塵之意。

  到這個時候,酒差不多醒了。

  寧遠不知該如何形容此時的感受。身上輕飄飄的,好像丟了依傍,又好像丟了負累。不必注意姿儀,想怎麽走路就怎麽走路,反正腰間沒了佩飾,怎麽走都沒聲音……

  原來丟棄那些東西的感覺是這樣。

  有點惶恐,也有點輕鬆。

  ……

  隻不過是這樣。

  ……

  入伍,乘船南下,與貧苦百姓擠一個船艙,吃他們分給自己的糙米餅。

  他們好像不認得蒼嵐郡曾經眾星捧月的寧少爺。

  熱情分幹糧給他吃,叫他聽課,和他共一本《妖獸大全》……

  他實力強,集訓一個月後,分到還算緊要的關口。身邊戰友一個個死去,一批批死去,慢慢他找到了那個答案。

  凡人與妖獸差距何其大,那條鴻溝,他們用命填上了。

  原來是這樣。

  ……

  竟然是這樣。

  ……

  新一季戰報飛入蒼嵐山。

  山腳的白幡,又添一片。

  ……

  癩頭在蒼嵐山住了將近四年。

  其他人都叫他癩頭,因為他是一個賴皮的懶漢。

  癩頭曾經沒有癩頭這個綽號。他曾經是紹安城一家普通住戶,父親是學堂先生,母親是小戶人家出來的閨秀女子,一家人平淡幸福地生活。

  然後有一天,父親為貧苦人家說話,得罪了陳老爺。那一年,癩頭第一次離白幡那樣近。

  母親找上陳家,想討一個公道,不久,癩頭摸到了第二次白幡。

  那時他年紀不大,熱血未涼,四處奔走,控訴陳家無恥行徑。慕夫人找到他,送來許多東西,深深一行禮,說抱歉,沒法為他做主。

  他憤怒。他要的不是補償,也不是城主夫人賠禮道歉。他隻想要一個公道,殺人償命惡有惡報,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嗎?

  蒼嵐郡世家壓在他頭上,肆意踐踏父母的命,而他什麽都做不了。

  他憤怒。

  他不明白,世道怎麽可以這麽壞。

  他恨這個吃人的世道,恨蒼嵐郡輕賤人命的世家。憤怒埋進心底,慢慢釀成了可怕的毒,他變得越來越懶惰越來越乖戾,仇視身邊一切人一切事,有人想拉他一把他橫眉冷對,看著對方錯愕的眼神,他歉疚過,很快便覺得暢快。

  有什麽關係,反正世道已經壞掉了。

  四年前,他來到蒼嵐山。

  這裏和紹安城不一樣。大家都是靠力氣和手藝幹活的人,沒有誰高傲如神祇,沒有誰低賤如螻蟻。

  山城說崇文尚武,說蒼嵐山是家,說每個默默耕耘的人都是英雄。

  其他人腦子中毒一樣,聽了這些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勁頭。他不一樣,他不信這種東西。蒼嵐山看起來好,說不準哪天就塌了。

  世道總是那麽壞。

  果不其然,如他所料,那年寒臘,湘南動亂。

  蒼嵐山就要亂掉了。

  他惡狠狠想。

  第一個月,滿十六的壯丁南下。蒼嵐山沒有亂。

  第二個月,戰報傳來,滿街掛起白幡。蒼嵐山沒有亂。

  第五個月,征兵的年齡放寬到十五,學堂上課的孩子們穿上軍裝。蒼嵐山沒有亂。

  ……

  直到現在。

  直到一年多後的今天。

  新一季戰報飛入蒼嵐山,山腳白幡再添一片。蒼嵐山沒有亂。

  ……

  癩頭像四年來每一個傍晚一樣,敷衍完今天的活計,下工去活動中心轉了半圈。人不少,都是唱戰歌……沒意思,吊兒郎當回家。

  發現,他家隔壁飄起了喪幔。

  ……

  癩頭認得隔壁那家人的孩子。

  很清秀的男孩子,學問很好。以前癩頭不念書,區長為了督促他,組織一幫一,那個男孩便每天催他練字。癩頭耍心眼,糊弄事,每次區長檢查成果,那個男孩都一臉懇切說塗叔很努力了是我做的不好。

  癩頭還記得他追著自己小聲喊“塗叔我們學字吧”的模樣。

  現在他死了。

  ……

  不止他死了,許許多多癩頭認得的孩子也死了。

  湘南缺人。

  雄壯強健的都上了,還不夠就手腳不便利的頂上去。十六歲的孩子們都上了,還不夠就十五歲的頂上去。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街上再沒有滿十三的孩子,舉目望去都是老弱病殘,喪幔白幡從城頭掛到城尾。

  烈士家屬沒有什麽優待了,因為每一家都有烈士。

  活著的人如常栽秧,如常紡布,偶爾夜晚唱安魂歌會哭,第二天更加賣力凶狠地生活。

  湘南是戰場,蒼嵐山也是戰場。遠方有那麽多人為他們戰鬥,他們怎麽能被悲痛打敗?湘人的樸實蠻野在這一刻體現到極致,他們要活,要好好地活,他們要種出最美味的稻米,織出最堅韌的戰袍,他們和已故未亡的士兵戰鬥在一起,拚盡一切搶奪勝利。

  ……

  癩頭望著那塊喪幔,早已麻木的心有熱意洶湧。

  他憤怒。

  那些掛白幔的人家,他們的孩子,是應該活下來的……

  寧老爺,陳老爺,齊老爺……才是該死的人。可是他們逃了,動亂伊始便逃了。

  為什麽。

  當活的人赴死。

  該死的人苟活。

  這個世道,怎麽可以這麽壞。

  ……

  “我想南下。”癩頭走進征兵處,如此說道。

  ……

  癩頭曾經不叫癩頭,他的父親是很有學問的學堂先生,給他取了一個寄予厚望的名。

  他叫塗鼐。

  鼎之絕大者,為鼐。

  ……

  信息錄入,新兵訓練,上樓船,南下。

  他看到名叫孫瑞的膽小鬼往來運送物資。孫瑞右腳走快了有點跛,聽說是有一次,路上遇到妖獸,膽小鬼毫不猶豫拿刀衝上去了,然後……平地摔壞了腿。

  他看到名喚白十五的小白臉救治傷兵。漂亮臉蛋留了一道疤,臭美的小白臉如喪考妣,每天清晨拿水照來照去,唉聲歎氣。

  他看到街坊葛根生趴在營帳裏寫家書。不用看塗鼐都知道他會寫哪些東西,秋蓮金寶銀寶,這個男人溫溫吞吞,懼內,寵愛兒女,提刀上陣卻凶蠻得好像感受不到疼痛恐懼。

  他看到清貴孤高的寧少爺參軍入伍。大少爺實力強勁,戰陣學的一團遭,成天挨百夫長罵,還不如他這個臨陣磨槍的懶漢聰明。

  他看到重嵐郡流竄的山匪守關站崗。山匪都是被世家大族欺壓到沒有活路的人,憤而落草,如今全州抗妖,他們拿起曾經揮向弱者的刀,用血洗清那些年蒙蔽雙眼的憤怒。

  他們圍著篝火煮粥泡幹糧,抱著樸刀休息打瞌睡。

  他們上課,學習怎樣準狠地解決妖獸,這時塗鼐就後悔,當年為什麽沒有好好學字念書。

  他們徹夜血戰,弄死妖獸之後快活地唱歌:“你爹被我砍死啦~你娘被我砍死啦~”

  每到這種時候,塗鼐都想假裝不認識那群人。聽聽,幹巴巴野蠻蠻的詞,一點沒有京梁小曲的文氣優雅,一群糙漢亂吼亂叫,無法言喻的難聽。

  然後他小聲地和,嘴巴張開的幅度很小很小,假裝唱歌的不是自己。

  ……

  某個血色漫染的夜,塗鼐揮刀砍死一隻妖獸。

  直麵妖獸,他竟然僥幸活了下來。

  那一瞬間,塗鼐忽然落下眼淚。他原本有足夠的年月雕琢自己,卻因為年少挫折自甘墮落,將近三十活成一個一事無成的廢物。

  如此看來,他也是該死的人。

  可是。

  他這樣的人,也可以拿起戰刀,劈碎一些惡的東西。

  這個世道,其實沒有那麽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