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魔三
作者:
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4 字數:5101
“不要睡, 都不要睡。”
晨光已至, 照亮重嵐山崩塌的殘跡,血水和殘肢順著岩石土塊蔓延開來。四野都有痛苦的呻·吟,江隨月行走在屍體和傷員之間, 迅速細致地檢查傷口, 判斷傷勢, 包紮,用藥。
“不要睡。”
她又把這句話說了一遍。每處理好一人的傷口, 她都會這樣重複一遍。因為人在瀕死重傷的時候,如果沒有得到妥善及時的治療, 一旦閉上眼, 就很有可能再也睜不開了。
江隨月掃了一眼剩餘的傷藥,腦中過了一下幸存者的數目和狀況,默默計算如何分配藥物。
湘南缺物資, 除了糧食什麽都缺。幸而蒼嵐山花穀研製的新藥源源不斷輸送過來,藥物方麵的匱乏已經緩解了許多。江隨月手頭的傷藥還夠, 心情便輕鬆了一小半, 打起精神繼續救治傷兵。
“不要睡……”
她搖搖樹邊箕坐那人,稍微用了點力,那具軀體無聲地倒向另一邊。
江隨月愣了愣,合起那人圓睜的雙眼, 轉身去尋其他傷員。
除了重傷員, 士兵裏有人還能行動。他們一瘸一拐挪動腳步, 搜尋妖獸肆虐過的戰場。
斷刀, 要帶回去。
羽箭,帶回去。
岩石堆散亂的碎鐵片,帶回去。
一把鐵杵,不認得是什麽,帶回去……
十幾個人,一步一晃,一晃一停,慢慢吞吞,認認真真,把戰場打掃了一遍,方才找了地方,背靠山岩或者樹樁,安心地抱住樸刀,閉上眼休息。
這片戰場有法陣存在。妖獸衝襲太猛,半夜便攻破了。
鄭二半跪在法陣生門處,眼淚無聲順臉頰滑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
他的哭聲很短。
寥寥數點眼淚無法衝散入骨的哀痛。
他牙關緊咬,眼眶通紅,用力回想昨夜交戰的細節。
習練陣算時冷冰冰的數字和變形化成一把尖刀,深深紮入肺腑,令他鼻腔充斥血腥的氣味。
為什麽以前演算習練的時候,他沒有更用心一點?
如果昨天他反應再快一點,變化再精妙一點,躺在這裏的人,有一些本來能活下來的……
不遠處阿饒喊他:“來,刻符。”
鄭二胡亂抹了一把臉頰,和她一起修補陣法。修好了這處關口,再前往下一處。湘南夏日多雨,午時暴雨如注,他們在簡易搭成的營地裏用過飯,繼續奔往需要他們的地方。
時近黃昏,阿饒道:“今天你休息,晚上讓見素來。”
鄭二低聲道:“我不累。”
阿饒皺皺眉說:“陣修動的是腦子,精神不好容易出差錯。楊司軍那邊說了,你們隔兩天必須休息一晚。”
容易出差錯……
鄭二點頭:“好。”他想躺上木板床休息,但閉眼就是火光衝天的夜,腥氣,嘶吼,潮水一樣的獸群,濺射的土石飛矢……
“……你哭什麽?”
阿饒並未走遠,聽見一些微弱的哭音,皺眉走回來。
鄭二抿了一下嘴唇,哽咽說道:“沒什麽……”如果我能,再……強一點……也許……
“這次出錯,下次不要再犯就好了。”
曾經膽怯懦弱的小姑娘聲色冷淡,“有什麽好哭的。你還能把人哭活嗎?”
停了一會,阿饒轉身離去。
盛夏雨來得快去的也快。
雨後空氣幹淨清新,縈繞不散的血腥味兒也淡了些。壯麗的晚霞自天際盡頭鋪展開來,絢美勝於人間三月花。
營地邊沿有一處小土坡,那裏有一個擦拭劍刃的人影。阿饒走過去,說道:“師兄今晚也在嗎?”
過得許久,“嗯。”樓孤寒應聲,淡淡的,沒有什麽情緒。
阿饒知道他是太累了,累到提不起心力溫和對待身邊的人。她有點難過,忍不住問:“師兄,你不累嗎……”
“……嗯?不累呀。”
樓孤寒費力勾起嘴角,淺淺笑了一下,不是對著阿饒,而是麵對西線渺渺無盡的山崖。不出意外的話沈元在那個方向,沈元目力比他好很多,如果恰好望過來,說不定能看見。
雖然他有可能過分高估了仙尊傳人的視野範圍……
但誰知道呢。
萬一,對方恰好看見了呢?
實際上,他眺望的遠方,沈元不在那裏。
溫顏在這裏。
盛夏草木瘋長,溫顏水木係法術能派上用場,有機會走出傷兵營,跟隨修行者小隊追獵妖獸。
百夫長不放心他,特意將人安排進了執徐那隊。
一場戰鬥剛剛結束。
溫顏發揮前段時間學來的本事,忙來忙去救治傷員。溫小少爺對於“幫忙”有一種強烈的執念,不管什麽事,隻要他能幫一把手,就一定會竭盡全力頂上去。
其實他年紀不小了,前幾天已經十四歲了。雖然是隊伍裏最弱的一個,但是也幫忙困住了好幾隻妖獸呢……
“……阿顏。”
極為罕見的,寡言的刀客喊了他的名字。
“嗯?”
溫顏立刻抬起頭,抱著分門別類歸整好的傷藥,小步跑到他身邊,“執徐哥哥哪裏受傷了嗎?”
執徐說不出話。
因為他看見,淚水正從那雙不笑也翹的眼睛裏,不間斷地流出來。
溫顏沒意識到自己在哭。每到這個時候他臉上全是妖獸的體·液和鮮血,黏糊糊的特別惡心,視線一片通紅,眼淚倒不好察覺了。
執徐左右看了看,其餘人各自倚著什麽東西休息,沒發現小少爺情狀異常。都在休息,不好叫人。執徐毫無表情的麵孔破開一絲裂縫,略為無措,不知該怎麽問溫顏為什麽哭,怎麽勸不要哭,宛如一塊懸崖邊上狂風吹打的石頭,搖搖欲墜不知如何是好。
“……沒受傷。”良久,憋出這樣一句。
“噢。”溫顏點點頭,繼續抱著小盒子翻點傷藥。一切處理完畢,他忽然癟了癟嘴,細聲說:“執徐哥哥,我好沒用啊。”
執徐麵無表情瞪著他。
溫顏半低著頭,因為風吹日曬,嬌生慣養的臉頰黑了點,軟乎乎的嬰兒肥消去了點,那雙不笑也翹的眼睛蓄滿淚光,睫毛眨一眨就沾滿濕淋淋的水汽。
“餓了。”執徐突然說。
“啊?”溫顏愣住,目光黯淡片刻,一下子明亮起來,“我有糖!”
還是龍須糖。
慕夫人擔心兒子,特意拜托人送給他的。相比其他果糖,這種看起來更能填飽肚子。
執徐接了糖,放入口中,在小少年滿懷期待的目光中,艱難說道:“甜。”
溫顏開心笑了笑。今天他比昨天更有用一點。
“小少爺,我也餓。”趙惟安黏黏糊糊說。
“哎!”
溫顏急忙爬起來,也給他發一塊糖。
然後是鄭一。
張抱樸。
還有許多許多,以前不認得,現在很熟悉的麵孔。
趙惟安嘖了一聲:“好甜啊,溫少爺口味真重。”
“太甜了嗎?”溫顏緊張問道。
趙惟安邊嚼糖邊說:“是啊,不過挺好吃的。”
溫顏安心了點,手裏的小盒子變成兩個,認真詢問誰還餓了,他這裏準備了很多幹糧。
……
四周是妖獸猙獰破碎的屍塊。
滿地汙血。
坍塌的枯樹、山岩。
還有晚風,夕陽,絢麗壯闊的晚霞。
以及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
本該上學堂、跟先生搗亂、頂嘴不服父母教訓、吃糖、玩鞭炮爆竹的年紀。
他們渾身浴血,還沒來得及長大的稚嫩肩膀,踉踉蹌蹌扛起對於他們來說太沉重的橫梁。
因為沒來得及長大,他們不夠聰慧、不夠強悍,會害怕、會迷茫、會犯錯,犯錯之後偷偷哭泣,哭泣之後默默前行,小心翼翼求一點肯定和誇獎。
他們還沒來得及長大。
有父母師長擋在他們身前,有高大偉岸的人影為他們撐起將傾的天。長輩總說他們無需麵對這些,可是天塌了人人能看見,擎天之人苦苦支撐的辛難他們也能看見。那種姿態,看見了,就記住了,於是他們努力爬到高處,像保護他們的人一樣,笨拙伸出稚嫩的手掌,抵住那片太過沉重的天。
他們還沒來得及長大。
又或許在伸手的那一瞬間,他們已經長成了曾經仰望的人。
……
三伏之後是夏末,秋日之後是凜冬。
時間如同湘川水,不舍晝夜。
這一年秋,城主府強征了幾家世族的礦脈,開采煉器。到了年末,湘南物資匱乏的情況,總算比之前好一些了。
寧誌來有了一把嶄新的樸刀。
他騎著戰馬,與年輕的同袍一起,前往嘉偃關。
寧誌來要去楊司軍帳下講課,年輕人護送他,順便去替換輪休的戰士。
路線早摸透了的,安全,很少出現意外。
一行三十多人,葛根生和齊連都在這一批裏麵,聽說同行的還有一個楊司軍親手拿下的土匪頭子,在後方改造了一年多,表現良好,被長官吸收進了隊伍。可能因為以前做過很多惡事,把戾氣全發泄出去了,現在改邪歸正,比街邊下棋的老頭子都要和善。
入夜,起篝火,圍坐休息。
老人蒼白的發映出一點紅光,整個人精神奕奕。一般來說,這樣圍著篝火的夜晚,他們會唱歌,一開始小聲,後麵就成了大合唱。寧誌來和發妻念兒,便是在篝火旁認識的。
然而這晚,大家都很安靜。
怕引來妖獸。
度過平靜的一個夜晚,清晨繼續行路。
到得辰時,突如其來的——
“列陣!”
異化妖獸,三隻。
實力最強的煉體士最先揮刀,引走一隻妖獸,餘下三十人合圍另外兩隻。
熟悉的敵人,熟悉的戰陣,熟練的戰鬥節奏。
三十柄刀,齊齊斬向妖獸各處關節。
一隻妖獸被圍殺,另一隻重傷發狂。我方死亡五人。實力最強的什長獨自斬殺一隻妖獸,回援,阻擊剩下那隻。眾人協助進攻,妖獸倒下,我方重傷六人。
如同湘南進行的每一場戰鬥。
麵對強悍凶猛的妖獸,弱小的人類,用命填死了它們。
接著打掃戰場,挖取妖丹。
什長受了傷,與其他傷員一起在後方休息,然後變故陡生:
——還埋伏了三隻。
三隻齊攻,眨眼有四人倒進血泊。什長飛身躍起,斬殺一隻,右臂折斷。他將戰刀換到左手,繼續凶狠地撲殺。
赴死般撲殺。
他接到的命令是保證寧老先生安全,老人家搏殺妖獸三十多年的經驗是無價瑰寶,無論如何,也要將老先生安全送到嘉偃關。
妖獸伏擊的一瞬間,心中已有判斷,必須盡快殺死其中兩隻,第三隻戰友可以解決,而他受傷不輕,尋常戰法殺不死它們……
所以,他要用命填。
和無數戰鬥在湘南第一線的同袍一樣。
利爪穿透胸口。
兩隻妖獸倒地。
……殺死了。
碧藍天空占據視野。耳邊有同袍呐喊嘶吼,刀槍入肉,噴薄的血溫暖著他的臉頰。有些遺憾,有些安心,有些欣慰,這名普通的什長停止了呼吸。
……
“這是什麽怪物,殺不死……”
異化妖獸和孱弱人族進入短暫的對峙。
寧誌來提起樸刀:“捅它右肋,前爪往後十寸……”他念出一個位置,“我來,我來,我比你們清楚……”
“我來。”重嵐郡從良的土匪頭子說,“列陣——”
他是山寨一把手,習慣了指揮手下。什長戰死,他自然而然成了領隊。
“老齊老聞側翼佯攻!”
齊連遊鬥在妖獸左側,牽製它的行動。
“其餘人跟我上——”
“上”字拉得很長,土匪頭子全速猛衝。
“唰!”如三九寒風,凜冽迅疾。戰刀捅入右肋,妖獸吃痛橫撞,帶頭衝鋒的兵士倒飛而出,脖頸噴出的血在半空中畫出一道美麗的虹。
……
劃破表皮的淺淺傷口愈加猙獰,五個人用命填平鴻溝,最後一刀捅入髒腑,攪碎心室。
妖獸倒地。
……
是日傍晚,僅餘九人的隊伍抵達嘉偃關。
寧誌來拄著樸刀,走進最大的營帳。次日,他開始給輪休的戰士講課,一講就是兩個月,把半生積攢的經驗全教了出去。
除夕夜,大家圍著篝火吃肉唱歌。
寧誌來和戰友們坐在一起。
戰友。
楊司軍說,雖然沒上戰場,但他為湘南戰場立了大功,等仗打完了,回蒼嵐山,希望他能參加典禮,溫城主親手為他授勳。
寧誌來笑著,花白的頭發映出一片紅光。
夜間大雪紛飛。
他回到自己小小的營帳裏,仔細擦淨了樸刀,笑著躺下,給孫兒說授勳的事。小男孩趴在床頭,眼睛裏有星星:“阿翁好厲害!”
寧誌來得意極了,如往常一樣講述他在戰場上的威武事跡。念兒皺眉數落他多久沒好好休息,絮絮叨叨,為他掖了掖被角。
寧誌來嘀咕:“就你操心多。我還年輕,我又不累……”
時光裏的女孩兒柳眉倒豎,便要發火。寧誌來聳起肩膀躲了躲。她舉起手來,憐惜地摸了摸丈夫胸口傷疤,輕聲問:“真的不累嗎?”
“不累的、不累的……”
他深深凝望發妻一眼,心說有你在,我怎麽會累呢。
隻要能保護你,保護俞兒遠兒,些許苦累又算什麽呢。
……
夜空廣闊無垠,寧靜高遠。戰鼓已歇,大家圍著篝火唱歌。年輕的士兵身邊坐著一個清秀可愛的女孩,他們相識不久,彼此還有些拘束。他紅著臉說:“想聽歌麽?”
女孩兒聲音細細的:“你唱。”
“咳嗯~”小戰士清清嗓,撕心裂肺唱,“我把你爹砍死啦,我把你娘砍死啦……”
“妖獸有爹娘嗎?”
“當然有,要不能從石縫裏蹦出來?……還沒唱完……我把你全家砍死啦……”
……
“真的不累嗎?”
……
不累的、不累的。
……
妖怪和風雪打不倒他,他隻是……有點老了。
……
年逾古稀的老人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他與許許多多戰友同行,找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