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魔二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4      字數:5755
  湘南缺物資。

  缺精鐵, 缺玄星石, 缺礦脈,缺押符的煉器師……

  什麽都缺。

  阿饒和“實物派”的十數名少年分散在一片山口, 協力製作陷阱。他們手上的熟鐵和薄鐵片不多,能製成的簡易“地·雷”數目有限, 需要他們定位的符文陷阱也有限。

  而這座山口呈大扇形,其實很合適設置陷阱。

  如果有足夠的物資,他們有把握一晚上留住上千妖獸。

  但是他們沒有。

  阿饒覺得可惜。

  “實物派”學生們修為算低的一批,自身戰力不夠看, 身上威力強大的暗器陷阱都分散出去了,現在的他們相當脆弱, 必須有人在旁保護。

  今天負責保護他們的是樓孤寒。

  忙碌的間隙, 阿饒偶爾朝那頭看一眼,看見那個倚靠山岩閉眼假寐的身影,心中便很安定。

  此外還有些擔憂。

  她知道,由於修行的功法特殊,樓師兄的修為在以很驚人的速度提升。他基本不需要尋常意義的休息了, 但是, 他的身體還沒有強悍到“一連數十日夜夜斬殺妖獸, 白天繼續四處奔波, 依然狀態良好”的地步。

  每個夜晚他大概要揮出幾萬劍,有時可能還不止。他的劍很快, 阿饒無法做出準確判斷。

  白天妖獸少見, 他就負責能勉強放鬆身體的任務。比如現在, 保護他們。樓師兄看起來像在假寐休息,但實際上神經繃的很緊,神識籠罩方圓數裏,稍有異動便瞬時進入戰鬥。

  到了他這個境界,睡眠和進食都變得可有可無。樓師兄久未入眠,但他喜歡美食,他覺得吃飯是身為“人”最為幸福的享受之一。

  有幾次,阿饒看見他略顯笨拙地用左手拿勺子。通常在早晨,經過徹夜奮戰,他的右臂已然脫力,做不了吃飯寫字之類的精細活。雖然有一次,清晨妖獸突襲,他依舊拔劍戰在最前方。

  他從未承諾什麽,可是隻要有他在,就沒有厄運能降臨在他們身上。

  鱧水村走出的小姑娘眼眶有點熱,努力快一些做完手裏的事。

  半個時辰後,陷阱布設完畢,樓孤寒護送他們去更東邊的地方。

  鄭二和兩名師弟在這裏。

  這邊任務明顯比阿饒他們更重一點。

  湘南缺物資。機關陷阱難以回收,損耗量大,而陣器能反複利用,所以鄭二可動用的資源是阿饒的數倍。若在以前,兩派領頭人大概要因此鬧上好幾場,可是在湘南,現在,沒人有餘力搞意氣之爭。不管修為高低能力強弱,他們隻想竭盡全力,為楊司軍分一分擔子,為同袍多爭取一分生機。

  “實物派”學生幫“道法派”的死對頭調整細節,極少的爭論隻與陣法威力有關。

  午時,士兵開始煮熱水,泡幹糧。

  在妖巢待過一段時間的普通士兵齊連恰好分在這一塊,他多少了解小仙師的喜好,煮了一碗肉粥送去。

  樓孤寒搖搖頭:“你們吃吧,我不餓。”

  阿饒便猜到,大概他左手也沒有力氣了。

  肉粥分給了年紀小的學生們。

  樓孤寒在樹下休息。春日的陽光透過枝椏斑斑點點落上他的臉龐,更顯得他氣色很差,蒼白的嘴唇沒有因為溫暖的光暈柔和一點,整個人彌散著類似超凡的氣質,通透而又脆弱。

  難得放鬆的時刻,樓孤寒嗅到一縷難聞的焦味,睜開眼,有點無奈:“沈弟弟,您今天做的是炭燒小河魚?”

  燉湯燉成燒烤的沈弟弟麵不改色:“湯鍋不好。”

  經曆小半年的實踐,曾經不識五穀的仙尊傳人其實很擅長燉湯了。這次黑暗料理純屬意外。魚下鍋不久,重嵐山西線告急,等他忙完看火,小河魚已經糊了鍋。

  樓孤寒看一眼,不嫌棄,隻是雙手沒力氣。對視半晌,沈元拿了勺子喂他喝湯。

  突破極限的難吃。

  樓孤寒沒想到能難吃成這樣,頓時嫌棄:“夠了夠了。”

  魚肉難吃,沈元心裏有數,沒好意思勸飯,把鍋子送到營地,在一片“糊成這樣怎麽刷鍋”的驚愕目光中姍姍離去。

  沐浴著清麗柔和的陽光,兩人靠在樹下,肩並肩休息。

  誰也沒有說話。

  樓孤寒心情有些沉重。

  他知道,沈元承受的壓力是自己的幾倍,甚至幾十倍。起初重嵐山西線的擔子都壓在他身上,後來“妖王”摸清他的位置,再調遣異化妖獸和大妖故意避開他,往東線來。異獸攻勢猛急,一擁而上時,普通士兵根本抵擋不了。哪個口子扛不住,便要仰仗沈元救場。一夜之間從最西線趕往最東再趕回西邊,慢慢變成常態。

  他表現得輕鬆自如,樓孤寒總覺得,事實並非如此。

  沈元感官遲鈍,察覺不了意外造成的細小傷口,所以真氣時時刻刻護持周身。以前在妖巢的時候,真元怎麽奢侈怎麽用,但現在,他學會了“儉省”。

  這讓樓孤寒很是憂慮。

  妖族如今的行事風格,似乎想“耗死”仙尊傳人。

  樓孤寒慢悠悠轉著心思,肩膀忽而一重。

  斜目望去,沈元睡著了。

  心中忽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他拿出幾樣舍不得用的陣器,等發顫的右手穩住,慢慢布下一個隔絕雜音的法陣。

  ……

  春天本是生機最為蓬勃的時候。

  京城有萬宗來朝,清涯城繁華不似人間,蒼嵐山春·光明媚如昨。

  湘南屢遭戰火的山口,卻如一片死地。

  半枯的古樹底下,兩道人影互相依偎,雪青和素白的衣衫彼此交疊。

  他們會把春·色帶回這片土地。

  樓孤寒想。

  不管付出什麽代價。

  ……

  湘南缺物資。

  賬本翻來覆去核算,也不能多變出一件兵器。

  慕夫人緊鎖的眉頭,自重嵐山塌陷那天,便沒有鬆開。一大部分是因為匱乏的物資,一小部分是因為南邊的獨子。

  溫城主說:“他想去,就讓他去,怎麽說也是小男子漢了,總不能老叫他躲在我們背後。”

  慕夫人瞪眼:“你兒子才十三!”

  溫城主小聲:“十三怎麽了,小寒在這個年紀,殺的妖怪能堆滿觀星閣了……”

  “那又不一樣!”

  慕夫人煩躁地翻過一頁賬本。她了解自己的孩子。阿顏天分一般,資質一般,頂天了也就築道基的水平,他到湘南,去幹什麽呢?能幹什麽呢?

  溫城主心大,覺得兒子受點苦也挺好。他心裏有別的事,清清嗓:“慕兒,跟你商量個事……”

  “講!”慕夫人沒好氣。

  溫城主支吾說:“南邊缺人,我想……”

  老夫老妻這麽多年,他一開口慕夫人就明白了意思,橫眉怒目:“想什麽想!紹安城你不管啦?!”

  溫城主小心說道:“這不是,還有你……”

  蒼嵐郡世家北逃,使絆子的勢力撤出湘州。湘北的人員和物資調配,留一個人主管大局,就夠了。

  慕夫人明白,臉色仍很不好:“滾滾滾,都是討債鬼,我是瞎了心才嫁給你成天受氣。”頓了頓,說,“行李可收拾好了?”

  說到這,語氣早和緩下來。

  溫城主笑道:“帶什麽行李,等老楊發。過些天春種,你多費點心。”

  ……

  不知不覺。

  春天到了。

  湘南戰火紛飛。蒼嵐郡勤勞樸實的農民們,如往年一般,犁地、插秧。

  因為他們。

  湘南缺人。

  缺物資。

  不幸中的大幸,至少不缺糧食。

  改良稻種推廣開來,蒼嵐山花穀的小妖精換了用心的方向,專注培育煉丹的草藥。

  小鳳凰長離好些天沒吃到美味的果子,最近日子很是難熬。蒼嵐山壓製它的力量仿佛已經消失,不知為何,長離沒有趁機逃跑。

  長離苦著臉與白十五訴苦:“他們不給我吃穀子了,改吃草,那個味兒,哎喲吃一根禿一年……”

  白十五同樣心情沉重,年前族長分批次送了好些小狐狸來蒼嵐山,他本以為人族和妖族將會交好,誰知情況急轉直下,眨眼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麵。

  白狐妖耽於享樂,但是沒法子在族長生死未卜的情況下肆意享樂。

  可怎麽辦呢。

  “姐,我想南下看看情況。”白十五殷勤給姐姐錘肩膀。

  “怎麽南下?”傻弟弟又要作妖,白七皺眉,冷冷豔豔道。

  “征兵啊~我準備明天報名……”

  “你一隻白狐妖,幫人族打妖怪,腦子沒坑吧!”

  “不是,等到了湘南,我就糊弄事……姐你手裏拿著啥!!”

  “征調令。沒長眼睛?”

  “???你一隻白狐妖,給人族當文藝兵,合適嗎!”

  “閉嘴。用點力,繼續錘。”

  ……

  湘南缺人,也不缺人。

  缺人是因為關口需要更多兵力來守,不缺是因為沒有足量的兵器武裝士兵。

  葛根生在兵營訓練了一個多月,終於等到上戰場的機會。

  即將奔赴前線的新兵們被組織起來,聽長官的話,給家人寫訣別書。營帳裏的人一半是糙漢子,大字不識,說一句,旁邊有人幫忙寫字。

  葛根生學問夠用,舔了毛筆尖慢慢地寫。

  寫到一半的時候,營帳走進來一個人。那人葛根生認得,他和婆娘第一次參加“運動會”,就是眼前這個年輕人頒的獎。在蒼嵐山,他們都叫他小仙師,神仙一樣的人物。

  樓孤寒找個角落坐下,和身旁寫信的人說話。今天早晨他還在嘉偃關,楊司軍見他狀況實在不好,死活不讓他守關,把人扔回來鼓舞新兵。

  抗議無果,樓孤寒乖乖接受。

  和獵殺妖獸相比,這件事也很重要。不論關口,還是軍營,不論湘南,還是湘北,不論重嵐山,還是蒼嵐郡,隻要他們還在做事,那都很重要。

  他沒準備給大家訓話,隻一個接一個問,有什麽沒完成的心願,可以告訴他。

  問到葛根生,溫吞的采藥人想了想,說:“我老家在六隴山,屋後有幾棵果樹,要是我……能不能請小仙師幫忙移回蒼嵐山,我家婆娘念叨快一年了……”

  樓孤寒笑了笑,記住,然後說:“好。還有別的麽?”

  葛根生又想了想,搖搖頭。

  他沒有說的是,要是……回不去……他相信小仙師一定會替他好好照顧秋蓮和金寶銀寶。哪怕回不去,他牽掛的人,也一定能過的很好。這就足夠了。

  蒼嵐山對烈士家屬的關照,有目共睹。

  有幾個人說笑起來:“退伍回山那些人,逢年過節發禮,我家那個老羨慕了……”

  “沒能回去的……優待才多呢……”

  “是吧,我都羨慕……真想拿補貼名額……”

  幾人越說越興奮,甚至開始暢想他們壯烈之後,家裏人能受多少優待。樓孤寒走到他們身邊,胡吹海侃的幾個人猛然閉嘴,後知後覺想,當著小仙師的麵商量怎麽薅蒼嵐山羊毛有點不好。

  樓孤寒拍拍其中一人肩膀:“不要死。他們在蒼嵐山,等你回家。”

  那人眼睛有點熱,胸口也有點熱:“嗯!”

  誰不想活著回去呢。

  故作豪邁,隻是因為他們想要守護的東西,比生命更重要。

  ……

  血腥和肅殺是湘南的主調。

  強悍威武的壯年人是守關的主力。

  背著父母偷偷來到南地的小少年,提不起戰刀,法術也不甚精深,緊要的關口輪不上他,溫顏這兩個月一直跟著江隨月,給傷員處理傷口,以及早晨傍晚,給附近關押的土匪送餐飯。

  溫顏很不喜歡送飯的活,他討厭那些揮刀向同胞的土匪,但是百夫長說,這些人罪不至死,而且有一把狠力氣,能幫忙做些苦力活。

  這天送了飯,土匪頭子向他搭話:“小娃兒,叫你們百夫長來,我有要緊話跟他說……”

  溫顏冷哼,當沒聽見。

  土匪頭子道:“真的是要緊話,小娃兒,幫幫忙……”

  晚上百夫長問可有異常情況,溫顏猶豫一下,把事情跟他說了。

  土匪頭子如願以償見到了人。

  溫顏心裏揣著氣,緊張且憤慨。這群壞人,肯定有陰謀,說不定想趁機出逃……唉,他真不該說實話……

  沒想到百夫長回來後,喜上眉梢,狠狠拍兩下他的肩膀:“大好事!溫少爺!”

  一個土匪頭子,能有什麽好事?

  溫顏撇撇嘴。第二天得知,土匪頭子交代了山裏幾個藏物資的地點,百夫長要帶人去找物資。溫顏急道:“肯定是陷阱!他們很壞的!不能信他們的話!”

  百夫長笑道:“放心,我有分寸。”

  而後,到了傍晚,百夫長真的運回來了幾車的物資。

  有刀兵,有鎧甲,有傷藥,甚至幾百斤的熟鐵。東西太多,明天還要再去運一回。

  溫顏道:“他們一定提要求了吧?要您放了他們?還是……”

  “沒有。”

  百夫長溫和笑了笑,“說到底,他們也是湘人啊。聽說重嵐山打的很難,我們缺物資,就把東西交上來了。”

  溫顏愣住,抿了抿嘴唇,心說揮刀向同胞的混蛋才不是好人。

  可就是這些混蛋,主動交出積攢半輩子的髒物,為奔赴第一線的戰士們,添上新的戰甲。

  ……

  寧誌來有一把刀,一把窄長的樸刀。

  他的刀通常在背上,現在他抱在懷裏。

  老人家七十多歲,平時有些不清醒,來到湘南之後,目光便愈發清明。他體力衰弱上不了戰場,軍官安排他給新兵上課,講解妖獸習性和弱點。守了湘南三十來年的老兵,每一條經驗都是寶貝。

  前線缺兵器。

  而他有一把刀。

  一把閑置的刀。

  老人家沒法上戰場,軍營裏的人,也沒法勸他將刀交公。

  一個七十多歲的退伍老兵,為湘南奉獻三十來年,退伍回家了亦不忘同袍。嘉偃關有需要,他一路走到重嵐郡也要參軍。

  這樣一位老人家,讓他交出陪伴自己大半輩子的兵器……沒有人開得了這個口。

  這天午後,他抱著心愛的樸刀,端端正正站在軍營門口,翹首等待。

  負責與他接頭的長官見到他,快步迎上來:“寧伯,等人?”

  “噯,等你哩。”

  老人家說,粗糙枯瘦的大手一點點撫過刀柄,然後把樸刀捧到他手上,“以前用的刀,現在不趁手了……給你吧。”

  長官愣了愣:“寧伯?”

  “這把不趁手了,下回給我發件好的……”老人家沒所謂地擺擺手,邁出蹣跚的步伐,回營帳備課。

  ……

  太平鎮廢墟附近新起了一個小鎮子,也叫太平鎮。

  新太平鎮這些天很是熱鬧,生麵孔越來越多,比過年那時候更熱鬧。

  “老叔,您這是幹啥?”

  負責看守物資的兵士拎起老大爺擱在桌上的鋤頭,不解說道。

  老大爺熱切地說:“咱不是講,南邊缺鐵麽,介是鐵的!”

  兵卒憋笑:“老叔,我們要熟鐵,拿來打刀槍的,您這是鋤頭……”

  “鋤頭咋的了?”老大爺不高興,“咱年輕的時候,拿鋤頭打死過大野豬嘞。”

  憋不住了,兵卒笑著說:“那,鋤頭上交了,您拿什麽種地啊?”

  老大爺愣住:“介……”

  兵卒和顏悅色說道:“老叔,蒼嵐郡發的糧種收到了吧?”

  老大爺點點頭:“收到了!”

  “去年種了不?”

  “種了種了!收成可好哩!”老大爺開心說道。

  “那您看這樣。”

  兵卒把鋤頭塞進他手裏,“咱們許多人要吃飯呢,比起缺鐵啊,更缺糧食。您先回,好好種地,秋天給咱們送點糧食,好不?”

  “好好好!缺糧恁咋不早說!咱家還有餘糧嘞!”

  老大爺高興接過鋤頭,急急忙忙回家,繼續今年的春種。

  ……

  湘南缺物資。

  缺精鐵,缺玄星石,缺礦脈,缺押符的煉器師……

  什麽都缺。

  但我們還有幾百萬勤勞不屈的同胞。

  就也,什麽都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