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未相隨
作者:
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4 字數:6075
雲消霧散。
陽光普照大地。
“天魔……撤了?”樓孤寒神色恍惚說道。
“撤了。”沈元扶住他。分出一絲神念擠入紫府, 沈元微微皺眉。因為鎮魔劍靈侵染, 樓孤寒神魂汙濁不堪, 濁化的“氣”遊離在經脈骨血之中, 隨時有可能誘他墮魔。
樓孤寒猶自說道:“祭魔,神皇……”
“別多想。”沈元柔聲說道, “有我在,沒事的。”
樓孤寒怔怔望著他,空茫的目光努力凝成一線, 辨認出眼前這人是誰,思索片刻才意識到他剛剛講了什麽, 心神放鬆下來:“嗯……”
沈元看向他手中斷劍, 神識覆上劍身:“劍靈, 前輩。”
鎮魔劍比樓孤寒神魂亂的還要厲害。良久,劍靈意念平息, 厲聲尖笑:“嗬嗬嗬, 現在知道叫前輩了?”
沈元道:“他受不住您的惡意。”
鎮魔劍排斥異己,樓孤寒強行拿起它, 結果反噬自身。如果劍靈執意將惡念壓進他識海, 那就真的, 說不準什麽時候, 樓孤寒便會異化墮魔。
“關我什麽事。”劍靈冷漠說道。
人修都是蠢貨, 死了還是化魔都與它無關。
“……”沈元沉默半晌, 自認無法說服劍靈, 隻好借由魂契, 盡全力安撫道侶躁動的識海。
樓孤寒抱著鎮魔劍,視線有點空,意識也有點空。沈元以真氣凝化清水,一點點擦淨他七竅噴湧的血跡,輕輕說道:“天魔撤了,湘南也有……有人守了,都過去了,沒事了……”
樓孤寒許久沒說話,忽然道:“你身上好涼。”
沈元神色微變,樓孤寒一把抓住他回撤的手:“你動用仙氣了?”
“……嗯,一點點。”沈元輕聲道,“神劍出世,必須掩蓋天機。否則京梁,還有東洲那些人……怕是會不惜一切搶奪鎮魔劍。”
鎮魔劍已經在魔族麵前暴露了。但魔界與十四州兩方聯絡千難萬難,不管祭魔是誰搞的鬼,等那方勢力與天魔再接上消息,采取行動,大概就在十幾年後了。十幾年,夠他做足準備……
沈元心思跳到十年之後。樓孤寒根本無暇思考這些,隻是用力握緊掌心,握緊那隻異常冰冷的手,想捂暖一點兒。可是他自己體質極寒,再怎麽努力,也行之無益。
沈元道:“沒事,過一會就好。你別多想,我擔心你。”
樓孤寒猛然從憂慮之中抽身,點點頭說:“好。”
而後真的什麽都不再想,隻乖乖牽著道侶,沈元去哪,他便去哪。
回到嘉偃關,溫顏差點被他渾身滴血的模樣嚇死。軍營救治傷員的江隨月又教人拎了過來,同樣嚇個半死,裏裏外外檢查幾遍,鬆一口氣:“沒事,一切正常。好像修為還破境了。”
趙惟安羨慕嫉妒:“受重傷也能破境,舞弊呢吧?”
江隨月道:“不過神魂有點問題……我開點安魂的藥。”
沈元心知藥物多半沒用,但,還是盡量吃藥的好,好歹求個心安。
這日之後,湘南真正安寧下來。
沈元與楊司軍深談一番,倘若神皇沒有後手,妖族已經毫無威脅。
而且,沈元懷疑,祭魔這事八成與神皇無關。如樓孤寒所說,神皇是中洲之主,沒事把魔族搞到自家地盤,是腦子有病麽?鎖妖陣鎖不住天魔,湘州一旦淪陷,京梁絕對跟著完蛋。一旦祭魔之事傳回京州,神皇哪還有心思再針對仙尊傳人?
那麽,操縱祭魔的,會是誰?
沈元心中有些猜想,沒說給道侶聽。阿寒現在最重要的是休息,不然萬一祭魔的人沒抓住,他先胡思亂想敵不過惡念成了大魔頭,那沈元估計自己離魔化也不遠了。
這些日子,沈元寸步不離守著病榻,監督道侶養傷。
每日循例勸說劍靈一次,全是無用功。
樓孤寒重回“神魂雙修差點變白癡”的狀態,目光總有些呆滯。這天忍不住轉了轉頭:“想殺……”眼底赤紅光澤忽隱忽現,艱難說道,“妖怪。”
沈元道:“現在妖族安分了。‘妖王’祭魔而亡,白狐族長在遊說各族大妖講和。如無意外,湘南……守住了。”
“噢。”
嗜血的眼神略略失望一瞬,然後再次亮起,“想殺天魔。”
沈元無奈說道:“中洲沒有天魔給你殺。”
“哪裏有?”
“……大荒,西洲,十淵。”
“我想去。”
“你繼續想。神魂弱成這樣,你敢亂跑,第二天我就要給你收屍。”
“……啊。”樓孤寒背過身去,含混地抱怨,“頭疼,頭好疼……”聲音極小,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沈元心疼得厲害:“再忍一忍,我再想想辦法。”
“嗯。”樓孤寒悶悶說道。心底那股嗜血的欲·望很陌生,很可怕。他沒有表現出來,但他能清楚感知到,最近情緒有多躁鬱易怒,都變得不像自己了……更可怕的是,欲·望越壓製越洶湧,他真害怕哪天壓不住,大開殺戒……
魔氣當真碰不得。
連自主心意都無法控製,那些魔修怎麽還會修邪道功法?
真是費解。
與此同時,湘南重獲太平的訊息,伴隨戰報飛向湘州各地。
開春,南蠻局勢最終平定。守軍撤離重嵐山。身經百戰的將士,一批接一批回到親人身邊。
……
戰爭結束兩個多月,夢中仍有鐵馬冰河。
周圍有人,很多很多熟悉的人影,他並不感到孤單。
廝殺聲不甚真切,進軍仿佛也是沉默。偶爾清晰的人聲,那樣近又那樣遠。
“……來人,再來幾個人……”
“還有……”
“隨我上。”
周圍有人,那麽多熟悉不熟悉的人影,他們前進,他們衝陣。身邊有人倒下,他竭力去扶,卻再也沒有扶起他們。
四周都是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
……
楊屹之猛地驚醒,右手摸索戰刀,隻摸到一片柔滑的被單。
啊。
戰爭已經結束了。
他們贏了。
楊屹之在漸亮的晨光中躺了好一會,很悶,喘不過氣。他恍恍惚惚摸了摸胸口,不是錯覺,那裏纏著繃帶,斷了骨頭,有點疼。
也隻是有一點疼。
他曾經那麽恐懼的,隻是這樣一點疼。
他走出門,春日燦爛的陽光照亮他的臉龐。
蒼嵐山春光明媚,林師栽種的熒心草長滿半邊山崖。微風不寒,柔柔地吹散一些東西,凝聚另一些東西。
他順著山路慢慢地走。
“嗚哇——”
“嗚哇哇——”
一名早起采山果的小姑娘蹲在路邊哭,離她不遠,一隻小花精哭得比她更誇張。
小姑娘婆娑的淚眼望見一個纏滿繃帶的年輕人,鼓足勇氣跑過來,哭著,顫抖著,撲進他懷裏,安心了:“兵哥哥,有妖怪……”
“別哭啊。”
楊屹之摸摸她的小腦瓜,“妖怪,沒什麽好怕的。”
……
這一個月,醫館藥鋪空前熱鬧。
因為人手不足,各崗位的人都往那兒調了幾個。
小環細心手巧,半月前從製衣局來到街尾的小醫館,給傷員換藥包紮。
今天幾個傷員有點眼熟,仔細看卻不認得。小環不管太多,她慣來沉默寡言,隻做好自己分內的事。
處理好了,她端起竹筐想走,臥床的傷兵喊住她。
“小環。”
叫的是名字,很熟悉的樣子,但是她並不認識他。小環有點嚇著了,她膽小寡言,不自覺後退半步。
“我給你寫過信,湘南的時候。他們說要給家人寫訣別書……”稚氣少年說,忽然覺得這樣說不好,趕緊解釋,“沒說你是家人的意思……也不是,我沒有……就是想跟你說,我喜歡你,很久了。”
小環徹底嚇住:“啊?”
她也是鱧水村遷居來此的小姑娘,小時候過的不好,麵黃肌瘦細細弱弱,這麽多年也沒養回來。生活在蒼嵐山她一直有點自卑,膽小不愛說話。鱧水村的人都有些自卑,或多或少。除了阿饒,阿饒姐姐那麽厲害,所以鎮子上許多男孩子都仰慕她。但小環隻是一個膽小平凡的小姑娘,怎麽會有人喜歡她呢?
“還有就是,你笑起來很好看。”少年臉紅說道,“那個訣別書,我收起來了,不準備給你的……但是但是,我現在回來了,就想告訴你一聲。”
“……喔。”膽小的姑娘不敢說話,想笑,但是嚇到了,笑的不好看,轉身跑了。
少年笑著閉上眼睛。
說出來了。
就可以了。
……
江隨月在湘南多留了一個月。這邊傷兵傷勢更重,更需要她。
陳渺本來在和身邊人說笑,一見她,冷下臉,撇過頭。她是魂修,與妖獸作戰的手段是神念刺入它們的意識,操縱妖獸回擊同伴。最後那次一口氣入侵幾十隻異化妖獸,與“妖王”意誌抗衡,傷的很厲害。
江隨月走上前,擺開藥丸,輕聲喚道:“渺渺。”
“哼。”陳渺臉龐撇到另一邊。
江隨月繼續喚:“渺渺。”
“哼!”陳渺沒再故意躲開,但是“哼”的更大聲。
過了這麽多年,小女孩生氣的樣子一點沒變。江隨月認真說道:“我錯了。不該吼你。”
“就隻有不該吼我嗎!”陳渺抓住瓷瓶倒出一顆丹藥。
“對不起。”
“……”陳渺狠狠嚼爛藥丸子,咽下。
江隨月想說這藥含化效果最好,忍住,沒說。
陳渺灌下一口清水,大聲說道:“朋友又不一定是心性最契合的人,是同甘共苦、同舟共濟,不管你變成什麽樣都不嫌棄的人!”她拍拍胸口,模樣有點驕傲,“比如我!”
江隨月“噗嗤”笑出聲,未待朋友惱怒,說道:“渺渺,我很想你。”
“……好吧,我也有一點想你。”陳渺含糊說道,“陸姐姐,我找了你,好久啊。”語氣有一點點的難過。
江隨月扯開笑容:“嗯,謝謝。”
陳渺倒出丹藥繼續嚼:“沒事,原諒你了。”
“那個不能嚼的。”
“啊,怎麽不早說……”
“怕你生氣。”
“我有那麽小氣嗎?”含著丹丸,“嗚嗚嗚”說。
江隨月笑道:“沒有。謝謝。”
“嗚嗚嗚嗚(謝過了呀)。”
江隨月轉開頭輕輕地笑。
謝謝。
謝謝你,沒有放棄,那個連我都遺忘了的自己。
……
“我不會原諒你。”
張見素說。
寧遠道:“嗯,但還是,對不起。”
張見素當沒聽見,一板一眼說道:“明天授勳,你要來。”
“知道。”寧遠點點頭。
他知道,那是頒給阿翁的勳章,阿翁不在了,由自己代領。
這一次授勳儀式,坐在台下的人少了大半,台上的人比上次多很多。
等待授勳的很多很多人,有的年約耄耋,有的年幼才隻半人高。許多人沒受過新兵訓練,場麵一度有些混亂。金燦燦的、銀澄澄的勳章,一塊一塊發到他們手上。
此刻如果有眼淚,也是無聲的。
寧遠麵容平靜,雙手發顫接過老人家留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
然後歸隊。
“玄甲營,寧遠。”
“玄甲營……”
“寧遠。”
愣了愣,本能行過軍禮,有些迷茫地再度上前。
“玄甲營,寧遠。斬殺妖獸六百有餘,援救友軍四十餘次……”溫城主一字一句敘述兵士所立戰功,頒發勳章。
兩塊銀質勳章,並排躺在錦布墊軟的木盒中。
一塊來自從小敬仰的阿翁,一塊是他自己拚取的功績。
……
“阿翁,我長大了,也要和你一樣,到湘南去!”
雖然遲了那麽多年,這一次,他沒有食言。
年邁矍鑠的老兵隔著時光洪流開心地笑出來:“我們遠兒,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阿翁。
堂堂正正做人。
其實,好像,一點也不難。
因為已經有人,用一生,為他做出人最應該活成的榜樣。
……
戰爭結束第四個月,樓孤寒感覺自己快要失控了。
惡念的引誘,識海的煎熬,接連四個月……好難受……
今天劍靈也不願理會他們。
樓孤寒躺不下去,他必須做點什麽發泄心底積壓愈深的戾氣。沈元陪著他,樓孤寒雙目通紅:“你跟著,我想殺你。”
沈元道:“沒關係,你打不過我。”
“……啊!”理智終究是在的,樓孤寒說話惡生惡氣,但也隻是惡聲惡氣,不會做什麽出格的事。
“你爹被我砍死啦……”他怪聲怪調唱湘南最奇葩的戰歌。
“我沒有爹。”沈元說。
好吧、好吧好吧……
兩人越走越偏辟,從嘉偃關走到重嵐山走到荒原,忽然,樓孤寒望向遠處一點:“那邊有什麽?”
他不敢動用神識,沈元可以,探查後說:“一隻狗。”
一隻大黑狗。
旁邊是王納川,右腿義肢不知怎麽斷了,他躺在重新煥發生機的樹木底下,仿佛隻是睡著了。他死了,四個月,或者更久以前,隻不知死前吞了什麽東西,身軀未腐,容顏一直未改。
大黑狗趴在主人腳邊,蓬鬆的尾巴間或一甩,驚動破碎的戰袍。
樓孤寒冷冷盯著大黑狗,惡聲道:“苟且偷生的蠢貨。”話音剛落,用力搖搖腦袋。剛才,劍靈,鎮魔劍靈影響他,通過他說了一句話。
他勉強找回自己的意識:“您不要這樣激進,它的主人一定希望它好好活著。”
“哼,它早該死了,不能護主的廢物東西。”劍靈鄙棄說道,然後沒再出聲。
樓孤寒蹲下·身子,摸摸狗子髒兮兮的皮毛。
大黑狗記得他的氣味,尾巴搖得快了點,拱拱主人的褲腳,催他起來看一看熟人。
樓孤寒仰頭說道:“你先帶他走吧。”
沈元點頭,取出靈器,運送安睡的士兵離開。大黑狗耳朵瞬間豎起。樓孤寒翻了翻儲物袋,拿出肉條在它麵前晃了晃。大黑狗目光閃閃發亮,沒碰肉條,“噌”的朝主人離去的方向奔跑。
要找主人了!
它最擅長這個!
主人會躲在那座山裏,它知道的!
……
很快就能找到了。
……
今天它吃了兩塊肉,耽誤好久,不過明天就能找到了!
……
比賽還沒結束嗎?
……
主人躲到哪裏去了?
……
明天就能找到了。
……
蒼嵐山嶽麓劇院重新開演,第一場演繹的仍是劍皇事跡。
劇院門口站著一個白白的小孩子。
白白的,頭發睫毛都是白色的小孩子。
售票的姑娘笑著問他:“小家夥,想看戲嗎?你家大人呢?”
“走了。”白白的小孩子仰頭望著海報,淡淡說道。
“噢,什麽時候回來啊?”
“不知道。我在等。”
年少老成,有點可愛。售票姑娘笑道:“那這張票送你,好不好?”
白發孩童拿過票,沒謝一句,冷著臉走入劇院。
……
“戲子真醜。”
“歌難聽。”
“假。”
“……怎麽可能說這種話。”
“難看。”
……
一臉不滿走出劇院,白發孩童聽身旁的人說:“你怎麽又哭了。”
“嗚,忍不住,劍皇真的好辛苦……”
“唉呀,你老哭,害得我也有點遭不住。男兒有淚不輕彈知不知道?”
“……”
小孩子冷漠看他們一眼,走上街頭四處亂轉。
不知不覺,走到一處大院。
大黑狗結束一天的搜尋,趴在院中,一動不動望著門口。
白發幼童走到它身邊,冷聲說道:“蠢貨,你等的人不會來了。”
大黑狗聽不懂。
它隻是疑惑,好多好多天了,主人為什麽還不回家呢。
白白的小孩子擲下幾塊肉幹。
大黑狗眼睛忽然一亮。
又開始了嗎?這次不吃肉幹,一定能找到主人了!
可是,好餓啊……
白發幼童席地而坐,冷冷說道:“蠢狗。你主人死了。他不會回來了。”
大黑狗聽不懂。
找不到的話,隻要一直一直等,主人不忍心它一直等,一定就會回家的。
白發幼童一動不動望著北方。
直到夕陽西沉。
直到繁星滿天。
起身,一步一步上山。忽然,它察覺一絲熟悉的氣息,身軀猛的散入夜風,瞬息飄至悟道大殿。
樓孤寒稍稍平複煉化的劍意,轉身笑道:“劍靈前輩。”
疾風驟停。
沉默過後。
“蠢貨。我從沒見過你資質這麽差的劍修,雲銷的劍意給你真是糟蹋了。”鎮魔劍靈冷冷說道,意識沒入斷裂的劍身。
……
真蠢。
到底在期待什麽啊。
雲銷,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