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五
作者:
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4 字數:5149
樓孤寒感覺自己近來有些粗心大意。
起床、洗漱、梳頭、結發, 身體依照習慣行事,本不該出什麽岔子, 偏偏發髻都快弄好了,才發現忘了拿玉冠。
“沈元——”
妖族臨時搭建的新房僅僅是一間房,廳堂廊院統統沒有, 但隔音還算不錯。他揚高了聲音喊,也不知屋外那人聽見沒有。
片刻之後,雕花門吱呀開啟。
呼嘯的風雪裹著許多雜亂聲音在室外盤旋。
沈元褪下大氅,在帷幕後方停了一會, 散去一身寒氣,然後走進來。朝銅鏡望了一眼, 不需要多說什麽,拉開白狐族長送來的精致木匣, 拿了冠飾和腰封,接手道侶沒做完的事。
樓孤寒一邊懶散地任其擺弄,一邊心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曾經他一個人過日子,冬天雖然畏寒, 但哪會像這樣貪懶。三天兩頭忘事,盡是些不該出錯的事。
大概是他的心散了。
以前仿佛在懸崖薄冰上走,錯一步就是萬劫不複;如今不論何時, 身邊總有一人,喜怒哀樂艱難險阻一並分擔, 習慣之後, 難免不如往時警醒。
梳好了頭發, 沈元還想幫他穿衣。樓孤寒臉上有點發燙,搶過衣裳說:“我自己來。”
說完就後悔了。
白狐族長好似把他們倆當成了自家小輩,隔幾天往這送十套八套衣服。新置辦的衣袍出奇華貴,係帶隱扣讓人眼花繚亂。
樓孤寒勉強係上兩根細帶子,勾著腰封看了半天,泄氣說道:“算了,你來吧。”
沈元不說話,低著頭,目不斜視。
微燙的指尖四處遊弋,樓孤寒不自在地移開視線,望著繡蘭竹的紗帳發呆。看了大半個月,樓孤寒早就把蘭花幾瓣葉子修竹幾處文節數清楚了,這會兒又盯著再數一遍。
“好了。”
沈元淡淡說道。
樓孤寒小聲說了謝謝,走兩步,感受了一下華服壓在身上的重量,有點嫌棄。
沈元道:“很好看。”
樓孤寒攬鏡照了照。白狐一族眼光挑剔,這一身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襯得整個人秀麗挺拔,長身如玉。
樸實粗蠻審美死亡的年輕人卻不喜歡,嘟囔說:“好看頂什麽用,待會練劍又要脫……還是大紅色,噫……”
雙修大典留下的陰影太大,他現在望見紅衣裳心裏就發怵。
沈元道:“快過年了。”
他們說好離去的日子,也快到了。
“還有五天!”樓孤寒頓時精神抖擻,有點嫌棄的錦衣華服瞬間不再礙眼,仔仔細細理了理衣冠,便去找白狐族長商量事。
五天,轉瞬即逝。
期間樓孤寒發現,許多他不準備帶回蒼嵐山的東西,一天天消失不見。
他開口詢問,沈元道:“收起來了。”
他們從盛夏住到寒冬的那個山洞,幾乎被雜物堆滿。
兩件大紅婚服,風幹的捧花,妖王宮殿抓來的一把塵沙,賬本一樣的厚冊子,各類草藥香料,煮魚湯的鍋子,教鞭,竹躺椅……
可能帶回去也就收進儲物袋的事,但沈元莫名地不想挪動它們。就好像妖丹花穀應該在蒼嵐書院,臘梅應該在重嵐山,花舫應該在輕涯城,它們就應該留在這裏。
封絕山洞的法陣開始運轉。
沈元最後看了一眼。
好像他還是帶走了一些東西。
可能在識海,可能在心口,也可能在終將塵封的記憶之中。
次日啟程,群妖宴那天救下的三個人與他們同行。五人搭乘的是小型飛舟,一隻小狐妖自告奮勇為他們操船,送他們到嘉偃關。
飛舟上下兩層,上層相當於大堂,下層類似隔間。因為是小型飛舟,隔間也小,適合一個人待,兩人就顯得擁塞了。樓孤寒便留在上層,如同這半年來許許多多個夜晚一樣,和身邊多的那個人膩在一起,看書修行。
看書修行一個人也能做,但是習慣了不遠處沉緩的呼吸,獨自待在逼仄的小隔間,他會不自在。
同行的的三個人有點癡愣。
沒辦法,實在是事態發展讓人震驚到麻木了。
本以為被妖怪抓了必死無疑,卻遇上小仙師,不顧妖怪威脅救下他們。住進山洞之後,以為等待他們的是顛沛或者折磨,卻安安生生過來了,偶爾碰見幾隻小妖怪,對他們還挺好。好不容易接受事實努力生存,忽然有一天……
小仙師嫁人了……
“嫁人”。
妖王操辦的。
那天他們三個凡人,坐在妖山妖海裏頭喝喜酒,眼睜睜看著一對新人交杯交拜拜天地拜妖王締結魂契,心情言語無法形容的複雜。
以為小仙師是為了他們坐實“道侶”一事,所以受妖王脅迫結契,幾人深恨自己無能,深夜闖洞房搶人(找死)的準備都做好了,卻聽懂行的小妖怪說……
小仙師和那人恩恩愛愛,徹夜雙修。
蒙人的吧。
幾人堅決不信。
但是,現在一看,眼前這兩個,好像真的是一對新婚小夫妻……
不對,不是新婚,更像是一對相濡以沫的患難夫妻。這人一抬頭那邊就知他口渴遞來清茶,那人一蹙眉這邊就提筆蘸上一痕新墨,仿佛他們之間交流已經超脫了凡人可知的層麵,心意相通,同喜共悲。
“大概他們,真的是道侶吧。”姓齊名連的普通兵卒心想。
·
“喏,那就是嘉偃關。”
飛舟行了一日,樓孤寒將沈元領上船板。
臨近嘉偃關,飛舟靈器不能成行。不同於輕涯城,這裏可沒有什麽護關大陣,聽說是重嵐山下壓了弱化靈氣的寶貝,無論妖族還是人修,都無法飛度關口。
於是嘉偃關成了中流砥柱,無論妖潮如何激蕩洶湧,它自屹立於絕澗危岩之間。它在一日,妖獸大軍便一日不能踏足湘州。
近嘉偃關十裏,飛舟不得不落下。
小狐狸告辭先生,一行五人步行朝關隘走去。離得愈近,關頭旗幟愈加清晰,渺小如塵的凡人愈發感受到它高闊雄偉,安如泰山。齊連和另外兩名同袍,莫名生出一股自豪之情。
雖然有三名傷兵,入關的流程仍有些麻煩。嚴格審查了身份,金伍長趕來見樓孤寒一麵。
兩年多過去,金伍長容顏改的不多,隻兩鬢添了些白。而他親身護送北上的小少年,已是一名身姿挺拔的青年人了。
樓孤寒問起楊司軍。金伍長道,近來妖獸安分,楊司軍重操舊業,一個寨子接一個寨子打山匪去了。估計等年過完,湘南夾縫求生的匪徒們又要廢得幹幹淨淨。
除此之外,金伍長還告訴他一個消息:過些天楊屹之滿十六,要在太平鎮辦成年禮。發小成年,樓孤寒是一定要觀禮的,接下來不必急著回蒼嵐山,在太平鎮等他們就行了。
·
湘南是妖獸曾經糟蹋過的地界,最荒蕪的那些年歲,幾乎被殺成了一片白地,無數田地淪為荒原,堆滿骸骨。
但自從有了嘉偃關,有了駐守於此的飛雲軍,山中零散的住戶漸漸又出現了。湘南再不適合人類生存,掙紮求生的人們也還是有。
太平鎮位於湘州之南,大約是方圓百裏唯一的城鎮。
到了年底,鎮子裏生麵孔一天天多起來。不少獵戶拿皮子過來換過年的吃食,也有收益不好的采藥人,來尋吃飯的活計。老街口熙熙攘攘,一天比一天熱鬧。行人一團和氣,湘人特有的那份霸蠻似乎都消去了。商販臉上都帶著笑容,攤主心情好時,還會多勻一點糕點給乞兒。
“我小時候常來這兒,和楊屹之一起,溫顏來的少,一般會住那裏……這家炒米很好吃,嚐嚐嗎?”
“這家賣的糖油果子也好吃……”
“那間就是,當年,我拿石子……是吧?你也覺得吧?那麽堅實的屋子,竟然會塌……”
“小黃魚喜歡麽?烤的。”
“……”
街上生麵孔多,一路逛吃逛吃的兩個人不算惹眼。
沈元很喜歡小鎮子的年節氣氛。不論湘南還是京梁,與道侶一起過年,大概他都是喜歡的。隻可惜現在拿的東西太多,他沒法騰出手牽住身邊的人。
樓孤寒也沒閑著,左手一串烤魚,右手一袋子砂仁糕。先吃烤魚,自己一口,然後喂他一口。
兩人獨處了三日,並肩走過一遍童年。第四日午後,等的人來了。
“樓哥哥!”
溫顏永遠是最熱情的那個。
半年沒見,溫小少爺長高了點,嬰兒肥仍未褪去。楊屹之黑了,瘦了,似乎也穩重了。大家久未相見,他隻向樓孤寒點點頭,一言未發。
蒼嵐山和楊屹之關係好的幾個人也過來了,還有想來湘南看親人朋友的,樓孤寒一一和他們打招呼,楊屹之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樓孤寒忽然有了個想法,指指即將成年的小壽星:“隨月姐?”
江隨月點點頭。
正在這時,後邊商量好的小團夥,趁自閉少年不備出手偷襲。楊屹之猝不及防:“嘎……”立馬閉嘴。
樓孤寒簡直不知如何慶祝:“哈!哈!哈!讓你笑我!爽夠了嗎?現在更爽了吧?”
“……”楊屹之憤憤扭頭。
之後到的是執徐和鄭一。曾經的死士凜冽如初,習以為常血戰拚殺;山中長大的煉體奇才比不得他,手臂腰腹纏滿布帶。鄭二一見哥哥眼睛便紅了,成長期的小小別扭,在久別重逢之前,如雪遇冬陽,輕易融化幹淨。
樓孤寒道:“我還以為趙惟安會來。”
江隨月道:“他現在,很‘獨’。”
一方麵送走了蒼嵐山最親密的夥伴,一方麵認為自己與湘人格格不入,以外人自居,越發孤閉。
溫顏纏著執徐要聽這半年發生的故事,寡言刀客半天逼不出一句話,幹脆將他帶去鎮子外圍——他們抓的山匪,一部分關在這裏做事服刑。
“都是拿刀的人,飛雲軍為百姓拚命,他們隻會揮刀向同胞。”非黑即白的溫小少爺很不喜歡這些家夥。
樓孤寒摸摸他的頭:“日子過不下去嘛。”
與舊友重逢,自然而然的,冷落了半年以來朝夕相處的道侶。
樓孤寒感覺有點不好,夜裏同床共枕,殷勤問道:“明天逛街嗎?還是去重嵐山?上次說好的書也沒看完……”
沈元道:“我有事忙。”
樓孤寒愣了愣,問道:“什麽事?”
“謝九。”
“哦……”
翌日醒來,樓孤寒沒見到沈元,可能因為不習慣,心裏有點空空落落。
“都沒說什麽時候回來……”他揉揉太陽穴,將奇怪的情緒甩在腦後,幫忙準備典禮。
成年禮就在明天。鎮民空出平日做法事的祠堂,張燈結彩為楊司軍獨子慶賀。祠堂地方很大,清洗過兩三回,還是有一股燒紙味。楊屹之很不開心,很想仗勢欺人搶了誰家的大宅子,可惜鎮上家家民宅破落,還不如日日燒紙的破祠堂。
陽光照亮小鎮,照亮積雪。老街口往來的人並不算多,行人臉上掛著微笑,等待明日的成年禮,還有再之後的除夕與新年。
一切都那樣安寧,祥和,而太平。
臘月初二,天降大雪。
冬陽撒下第一縷晨光的時候,喜慶的氣氛便在鎮口洋溢開來。
祠堂漏風的瓦洞前些天堵上了,供桌置放幾枚妖獸內丹。堂中以獸齒砌成火塘,火光燃亮黑黢黢的磚牆,還有坍倒一半的門檻。
說實話,陣仗有些寒磣。
楊屹之早早換好了禮服,玄衣纁裳,素紗中單,袖口以章彩雲紋為飾。溫顏眼巴巴在旁看著,很想摸一摸玄色禮服,楊屹之不答應,使勁摁住他的額頭往外推。
樓孤寒坐在堂中偏東的台階上,撐起下頜看溫顏張牙舞爪地胡鬧,等待鳴鍾奏樂。目光偶爾投向街口,匆匆轉一圈,再移了回來。
前來祝賀的人絡繹不絕。他們繞祠堂走一圈,在火塘前方投下一枚銅錢,然後找個空餘的地方觀禮。
定好的時辰本來在午時之前,但楊司軍事務繁忙,眾人都知道做不得準,在祠堂之內很有耐心地等著。楊屹之越來越頻繁地看向門口,溫顏也慢慢沒了玩鬧的心思。
從正午,等到申時。
一望無際的荒野雪原染上橘色霞光。雪原忽然沉沉一震,大地顫動,簷上積雪簌簌跌落。
楊屹之一躍而起,披頭散發往祠堂外闖去。樓孤寒跟在他身後,看見地平線暗出一條黑線,緩緩朝太平鎮移來。黑影輪廓漸顯。他看見了三人來高的巨獸,和其上馱負的玄衣女子。
楊屹之抿著唇,神情很嚴肅。巨獸越走越近,他不自覺笑了起來。
這樣顯得很不莊重,楊屹之連忙抿緊嘴唇,壓下上揚的唇角,隻是眼睛裏的笑意,怎麽也消不下去。
巨獸停在太平鎮前。玄衣女子一躍而下,全身上下沒有任何配飾,衣袍也不太齊整,大概是匆忙換上的。楊屹之朝她撲了過去,她張開雙臂,用力摟了一下,笑著喚道:“楊咩……”
楊屹之急忙捂她的嘴唇,啞聲道:“不準叫!我都十六了!”
楊司軍拍開他的手,捏捏獨子的臉頰,道:“十六怎麽了,小孩子。”然後笑著跟旁邊的人打招呼,“小寒長大了,阿顏也長高了。”也不等兩人見禮,挽起獨子的手,急急忙忙往祠堂裏走,“發帶呢朱砂呢,快點,我隻能留三刻鍾。”
太平鎮第一場,或許也是最後一場成年禮,就這樣冒失地開始了。
楊司軍握慣了刀劍的手,平常沒個輕重,此時為獨子梳發的動作卻輕柔和緩。滿布厚繭的掌心碰觸漆黑的發絲,不知流散多少年的耐心頃刻間全數翻湧回來。
柴火嗶嗶剝剝,光暖溫柔地撒上她的臉龐。楊司軍沙啞地祝念:“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誌,順爾成德……”
樓孤寒又看了一眼街口。沈元今天大概不會來了。
冬陽留有一線微光,照亮小鎮,高山,與雪原。
腳下微微有些顫抖。不同於巨獸行進的震動,由遠及近傳來。
樓孤寒眨動眼簾,短暫的黑幕之後,他看見覆雪的遠山,轟然傾塌。
重嵐山,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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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開始了緊張接下來這段要是寫不好感覺第一卷鋪墊都廢了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什麽,表演個倒立劈叉叭死魚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