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一
作者:
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4 字數:5185
道侶事件之後, 煩人的傻弟弟變本加厲賭氣,除了吃糖的時候, 冷臉能把地底熔漿給凍住了。
但除了冷臉,他好像完全沒在賭氣。魚湯每天還是會煮,課照常上, 樓孤寒夜裏喊骨頭疼,他就立刻從涼席上爬起來, 認認真真幫忙揉腿。沒錯, 涼席,初冬的大冷天,寒玉床早換成了土炕,他非要睡涼席,這不是賭氣是什麽……
樓孤寒靠近篝火取暖,無奈歎息。也不知他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惡事,惹得沈元避他如蛇蠍, 每日能不見就不見, 即使見也不拿正眼瞧他。
篝火熊熊, 木柴畢畢剝剝地響,火星細細碎碎卷上半空。
沈元本來也在這兒, 不想看見的人一出現, 他抱起幾塊柴,走遠, 又生了一堆火, 架鍋子, 煮魚湯。
‘你到底在鬧什麽脾氣?’樓孤寒忍不住問。
“什麽鬧脾氣?”沈元淡淡說道。
裝!你給我接著裝!
樓孤寒強抑煩悶,冷靜說道:‘我一來你就跑,你真把我當妖怪了?’
沈元不停歇地撥弄木柴,半晌,道:“那邊,火太大,我要燉湯。”
嘖,理由找的真合適。
樓孤寒怒目而視。沈元毫不在意一般,反正背對他,該看火看火,該添柴添柴。樓孤寒也拿起火鉗捅木柴,哐哐當當一陣響。他努力平複心情,但實在平複不下去,怒衝衝起身,大步走到沈元對麵,坐下,直勾勾盯著他。
沈元自然而然垂眸,看火。
‘抬頭。’樓哥哥有點凶。
“我燉湯。”沈弟弟不聽話。
‘……’
一氣之下,樓孤寒端起鐵鍋往地上一放。沈元愣了愣,喝道:“幹什麽?!”一把抓起他的腕子,捉在手裏匆匆一看,燙紅了,不知道會不會起泡。沈元不懂燙傷該怎麽處置,慌忙問:“藥呢?用什麽藥?”
‘……沒事,不疼……別碰,你身上太熱了……涼水衝一下就好……’
樓孤寒很是無奈,看著賭氣的傻弟弟慌張放手、搬來一大盆冰水、捉著他的手腕仔細衝洗……冷漠淡然的殼子碎的渣都不剩,誠惶誠恐,如臨大敵……
真是的,賭氣不能徹底一點嗎,這樣他怎麽生的起來氣哦……
樓孤寒不生氣了,溫和說道:‘我哪裏做的不好,你要告訴我啊。像這樣憋在心裏,什麽都不說,我怎麽改……’
沈元眉目冷峻,心思似乎全在一盆冰水裏。然後,專注的視線不自覺移開了一點點,定住掌心握的一段手腕。
有點細,可能最近骨頭長得太快了,手臂沒什麽肉……隻喝魚湯果然不行……真的很細,半隻手握得過來,看著纖纖弱弱,也不知哪來那麽大勁……
‘聽見了麽?我在跟你說話。’
“……”沈元盯著細弱的手腕發呆。
神思恍惚間,對方猛然發力,反手拉了他一把。沈元抬了抬眼,冷淡說道:“什麽?”
哪怕心裏虛,氣勢不能輸。
‘對不起。’
樓孤寒輕聲說道,清透明亮的眼睛滿滿都是他的倒影。
“……”
腦子亂成了漿糊,完全記不起來氣勢是什麽東西,“啊?”
樓孤寒道:‘雙修大典……我會想辦法解決,不會真的連累你。’
什麽……連累……
有雙修大典什麽事?
樓孤寒接著說:‘我知道,你不喜歡與我太過親密,以後不會了,好不好?’
“……”沈元冷淡望著他,內心疑惑萬分。
是這樣嗎?我不喜歡嗎?我不喜歡嗎?我都不知道,你怎麽知道的?
樓孤寒耐著性子跟傻弟弟談心,信誓旦旦保證,以後一定跟他保持距離。說著,眼簾垂了一下,望見兩人交握的手,便要放……放……放不開?
沈元緊緊牽著他,指節填滿每一絲縫隙……唉,看來真的很不喜歡他啊……稍微靠近一些,就下了死力氣,弄的他五指生疼……
‘輕點,有傷。’樓孤寒道。
沈元不動,容色冷然。
樓孤寒沒辦法,任由他捏著,等他氣消再說。
因為樓哥哥親近而“生氣”的傻弟弟麵無表情,腦子裏的漿糊還在咕嚕嚕地熬。
不知過去多久,“哦。”沈元淡然鬆手,拿了碗勺盛湯。
樓孤寒納悶說道:“不是剛燉上麽?”
沈元凝神一看,魚肉,生的,神色淡然倒回去,生火,繼續熬湯和腦漿。
唉。
樓孤寒幾乎把前半輩子的氣歎完了。
這孩子真是個傻的。
·
除了家裏傻孩子賭氣鬧別扭,其餘事情進展都很順利。
大妖們放出去捕食人修的妖獸退下大半。赤狐等依賴人類血肉進階的妖精,習慣了渾水摸魚,現在戰場隻剩他們,損傷比不上收獲,慢慢也撤了回來。
天氣愈冷,湘南落下第一場雪。
對於嘉偃關的人來說,這次大概能過個好年。
樓孤寒心情愉悅,笑容越發柔和。
沈元偶爾望見他的眼睛,識海就咕嚕嚕響起冒泡的聲音,神思不屬,五味雜陳。這種感覺是他煩悶且無法理解的,於是能避則避,兩人少有碰麵的時候。
大雪積成腳踝深的那天,樓孤寒如常清了清嗓子,一怔,不顧沈元千般回避,神念熱情萬分打了個招呼:‘早啊!!’
沈元微愣,別開臉,冷冷淡淡說:“早。”
‘早啊!沈同學!’
樓孤寒反常地纏住他。
“……早。”
‘早啊!沈老師!’
‘沈少爺!’
‘沈夫人……’
“……”沈元一聲不吭封閉紫府,趕走那一絲神念。
樓孤寒更反常地堵在他麵前,啞聲道:“沈首席……”
“幹什麽?”沈元冷冷說道。
“帶你看好東西!”破碎的啞嗓激動說道。
這句話大概有一種奇妙的咒力。沈元沉默許久,隨他走出山洞。
天地皆白,分不清山路和化雪的晴天。
他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方圓百裏不見妖物,樓孤寒停下腳步,沈元瞧不出滿目的白雪有哪裏好看,冷然說道:“看什麽?”
樓孤寒張口,吐出一顆藥丸,輕咳兩聲。
然後開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誌,順爾成德……”
歌聲很輕。
是每一個湘州人都很熟悉的調子。
節奏散亂,稱不上好聽。
那音色不複少年的清亮,略為低沉,如同他褪去稚意的麵容,已有了三分攝人心魄的厚重。
樓孤寒雙目微闔沉心吟唱。
沈元無可自抑地凝視對方。天地浩大,他眼中唯有幾尺見方的雪地,隻有眼前這個人,看不見堆銀砌玉,察不出暗香疏影。
一曲畢,樓孤寒睜開眼睛,一臉期待看向沈元。
沈元毫無所動。
聽眾沒反應,獻曲的隻好親自問:“怎麽樣,好聽嗎?”也不知是問歌調,還是問聲音。
“……”沈元冷淡說道,“好聽。”
樓孤寒眯眼看他一會,俯身抓一把雪,團成球,朝他砸了過去。
沈元險險避開,也抓雪砸他:“我說好聽!”
“你眼神不是這麽說的!”再砸,沒砸中。
“那不好聽。”團雪球,繼續砸。
樓孤寒怒道:“你不懂藝術!”
“你唱歌難聽!”
“……”
真氣團“啪唧”砸中沈元的臉,樓孤寒喜道,“哎呀,我操縱真元的水平又精進了~”
“雕蟲小技。”沈元也認真起來,小氣團前赴後繼。
“轟——”
樓孤寒攤開手,仿佛故意操縱炸開的團子與他無關:“啊哈,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雕蟲小技,控製不好~”
“那你還往我臉上砸!!”真氣團“轟轟轟”炸了一片。
“我又不是故意的!!” 張口就是白狐妖都不信的鬼話。
“轟轟轟轟————”
仙尊傳人惱怒起來,天地為之變色。
‘頂不住了!係統!係統快來個‘身輕如燕’!!’
係統:……兩個智障。
深受打擊的係統不想理會智障宿主,並且給攻略對象扔了個降好感警告。
雪地狼藉一片。
遠處近處的雪都有被揪過來做暗器的,於是素裹銀裝這兒缺一塊那兒缺一塊,露出一片片難看的枯枝敗葉。
等到沈元開始抓腐葉幹仗,樓孤寒果斷認輸,於是休戰,滿身殘雪的兩個人麵麵相覷。
殘雪很快融化成冰水,其中一些淋入衣領,貼著脖頸胸膛往下滲。樓孤寒難受地揪了一下領子,道:“走,帶你去看好東西。”
這次沈元不幹了:“什麽東西?”
“保證是好東西!”
樓孤寒想拽他袖子,忽然記起前幾天的保證,忍住,奉上熱情真摯的笑。
四目相對,“不看”兩個字啞在喉嚨裏,沈元剛剛下定的決心同糊來糊去的腦漿子一道,不知被忘到哪個角落。意識稍稍清醒的時候,人已經跟著樓孤寒走了小半裏路了。
身量高挑、嗓音低沉、不當再以少年論的青年人走在前方,拉拉雜雜嘮嘮叨叨說話。這半年實在憋的太久,安靜太久,偶見飛鴻踏雪泥,都要翻來覆去一遍一遍說。
沈元出神望著那人背在身後的手。因為浸潤雪水凍得有些發紅,因為擦碰腐葉沾上了濕冷的泥沙。記憶告訴他這樣一雙手牽起來一定很不舒服,觸感大概隻有冰和黏,可是他不由自主想握住那雙手,一點點擦淨那些難看的泥點,然後握進掌心,用體溫驅散瘮人的冷意。
阿寒是很怕冷的。他忽然想。垂在身側的手鬼使神差伸了出去。
“到啦!”
樓孤寒轉身笑道。
伸在半空中的手自然而然轉了個方向,拍了一下衣擺,盡管天蠶絲織的衣裳比蒼嵐山巔最純淨的新雪還要潔白。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硫磺味道,潺潺水流聚成小潭,有熱氣蒸騰而起。
妖巢深處,竟有一眼水質清澈的溫泉。
走進牛乳一般白嫩的霧氣,暖風吹散了冰雪凝結的冷意。
樓孤寒先去一旁的小溪洗了洗手上臉上沾的泥沙,然後來到溫泉邊上。仿佛這時才感受到了冰天雪地的冷,凍紅的手輕輕哆嗦,動作僵硬但幹脆地解開寬長腰帶。
沈元識海整個顫了一下。
白狐族長準備的繁複衣袍一層一層堆在岸邊,雪青、淡灰、淺素……以及最後的……膩白。
看見了,看清了。
心顫,腿軟,想退。
又不願退。
“傻站著幹嘛,脫啊。……不是怕了吧?這有什麽的,道侶要坦誠相待嘛。”
樓孤寒大大方方說,笑容有些得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每天晚上一個人跑去幹嘛了。就算喜歡泡澡,你也不能用冰水泡啊,傻不傻。”
溫泉濺開一片水聲。
悠長喟歎,身體每一個毛孔都懶洋洋地舒張開來。
一連催促好幾遍,沈元才慢慢吞吞有了動作,穿著一件褻衣,繞到池壁另一頭,莊容肅穆有如主持神朝最盛大的祭天之禮。
特意挑了離他最遠的地方,看來真是很討厭他啊……
樓孤寒苦惱皺眉,微燙泉水帶來的暢快心境塌了一塊。
真不明白,這人看起來穩重,怎麽這樣記仇,最煩人的是拒不透露記的哪門子仇,害得他無從修好。前半生所有哄孩子的經驗全用上,這人還是不鹹不淡,誓要冷戰到底的架勢。
太難搞了。
樓孤寒泄氣又煩悶,涉水到那一頭,沒話找話:“你看看!”
沈元目不斜視:“看什麽?”
樓孤寒移到他視線中央,氣衝衝指指胸口:“看你給我砸的!”
一道猙獰的傷疤,從左肩割裂右胯。
沈元心口揪緊,抿唇凝望那處,艱難回想對方的指控。
雖然心疼的快要窒息了,可是……
……
這都結疤了!怎麽看也不是打雪仗砸出來的啊!
樓孤寒低頭看一眼,估計也覺得空口汙人清白有些不好,轉過身去,水聲嘩啦嘩啦,轉回身來:“看!你砸的!”
沈元:“……”
用手掐一把就是我砸的了嗎!
還當麵掐!
怎麽會有這種人!!
沈元麵無表情挪近,伸手。
樓孤寒橫臂一攔,警惕說道:“你幹嘛!”
“太假了,我幫你掐。”
“別了別了。真挺疼的,真的真的,看不出來而已!”
“很疼?”
“特別疼!疼!呃、這裏好熱,喘不過氣……不準偷襲!手拿開!我喘不過氣了!真的!啊……疼疼疼!掐紫了掐紫了!啊!”
……
太假了。
太假了。
沈元滿心無奈,指尖輕輕撫上那些縱橫交錯的疤痕。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變慢了。
那雙他很想握住的手搭上他的肩膀。
然後。
使勁一推。
“撲通”。
“哈哈哈哈哈活該讓你偷襲我!!”
得意暢快的笑聲在岸邊停了一會,行凶者抱起衣裳和儲物袋,轉身就跑。
沈元費力撐起身子,嗆出幾口水,獨自一人坐在微燙的泉水裏,別扭的笑容苦澀又無奈,茫然而失措。
怎麽會有這種人……
雜亂的心緒終究無法平靜,昏昏噩噩站起來,走出乳白的熱霧。
暖風遠去。
青絲垂落,褻衣濕透,水滴如線。沒有用魂火烘幹衣裳,也沒有運起真元隔絕冷意。山風凜冽,天地寒徹,不過瞬息,單薄的衣角幾乎結了一層薄冰。
手臂沒進冰冷的山溪。
並不能真切感知溪水逼人的嚴寒,心不在焉洗了一會,幹脆踏入水中,仰麵朝天躺了下去。
謝淵渟親手培育的軀殼真是奇怪。
明明無法擁有任何強烈的感知,卻會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反應。
溪水漫過周身,他閉起雙眼,神念離體,如同以前每一個無法入眠的夜晚,靜靜等待身軀恢複正常。
此時他的手心應該還是暖的。
有人說過,就算他單衣薄衫在冰天雪地裏站上一整夜,身體和真元還是燙的嚇人。
說完這句話,那個人軟磨硬泡牽起他的手,整個人也貼過來,像是抱住不要錢的暖爐,一直不肯放開,眼神狡黠又得意:“正好,我手涼快,幫你涼一涼……怎麽樣?沒那麽熱了吧?……不用謝不用謝,以後你要是熱了,我隨時幫你涼手~”
……
好熱。
明明說好了的。
……
怎麽會有……
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