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二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4      字數:6050
  正大光明搶了衣服跑路的樓孤寒, 並不知曉傻弟弟又在一個人泡冰水澡。

  樓孤寒草草穿好衣裳,有些奇怪地散開神識, 探查周圍環境。

  這裏是妖族老巢,然而方圓百裏,沒有一隻妖怪, 就連憑借本能行事的妖獸,也沒有。

  真是奇怪。

  前些天他偶然發現那處溫泉, 就已經察覺這地界情況有異。他詢問白狐族長, 對方卻遮遮掩掩,不願明說。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樓孤寒沿雪路往深山裏去。

  往常過分的警覺好似失靈了。他感到一絲久違的安心,心境奇異的寧靜,莫名願意這樣一直往前走。

  他走得很慢。

  日頭走的也很慢。

  不知走過多少裏路,西行的太陽緩緩沉入山穀,彎月在天邊露出一角。而後四散的神識觸到熟人,沈元確定了他的方位, 迅速趕來, 肅容嗬斥:“亂跑什麽?”

  “我想看看, 那裏有什麽……”樓孤寒出神望著山那一邊。

  沈元運轉真氣抵抗周遭迫人的威壓,想將他也護在身邊, 卻發現, 天地之間霸道蠻橫的戰意,並未落在他身上。

  向來無情的靈氣, 環繞於他身側, 似乎多了一丁點的溫和。

  沈元皺眉遠眺崇山峻嶺, 擔心這是引誘人族踏入歧途的陷阱。

  “我想看看……”

  樓孤寒也明白那裏可能有未知的危險,猶豫說道,“就看一眼。”

  說是這麽說的,他停在原地,躊躇看著沈元,不願將對方也拖入險境。

  沈元倒是幹脆:“走。”踏出幾步,回首叮囑,“跟在我身邊。”

  樓孤寒乖乖點頭,往他身邊靠了靠。

  沈元還不放心,思無邪念勾住他的手。

  漫天大雪。

  溫柔而深重的雪。

  大雪白茫茫,山間新留的幾行腳印,轉瞬消失不見。

  神識如月華鋪散開來,摸清山穀裏的景象,沈元微微一愣。樓孤寒神魂沒他強韌,隻依靠目力遠望。

  雪太大了,覆滿山川,樓孤寒看不清前路,心中有些忐忑,身軀有些冷。風雪交加,天寒地凍,唯有緊握的十指,遞來一絲微薄溫暖。

  他們走入那片山穀。

  無雙戰意充斥這方天地。

  於是風雪不能入,寒暑不能侵。

  觸目所及,滿是累累白骨。

  累積成山的屍骸,禽鳥的,走獸的,還有看不出原形的大妖,幾乎填平了這座深穀。

  土壤深紅而至紫黑。

  樓孤寒知道,那是噴薄奔湧的血河,凝固以後的顏色。

  再往前,是一座巨大險峻的山巒。

  還有那一座山中宮殿,輝煌壯闊,窮極人力而成,門庭幾有百丈高。

  山門前方矗立一尊巨型雕塑。塑像隻剩下半·身,內部中空,通體白潤,細看可知,這是中洲極為堅固的漱玉石。

  傳聞中頂級法器也無法擊毀的漱玉石。

  卻不知被什麽攔腰砍斷了。

  斷口光潔利落,輕鬆如同切斷一根發絲。

  倒塌的半截雕像傾沒於屍山之中。

  滿穀屍山。

  當年大概也有滿地血海。

  如今血海消退,屍山猶在,斷石猶在,宮殿廢墟猶在。

  斬滅群妖的兵刃也在。

  長劍釘入山門前方,殘存的半截雕像刻著一行龍飛鳳舞的字。

  “過劍者死”。

  沈元鬆開手。樓孤寒一步一步走上石階,站定在長劍之前,輕撫寒凜如初的劍刃。

  他拂去滿地時光的塵埃。

  微微笑道:“是我娘的兵器。”

  隻身南下,鎮壓妖王,孤劍滅群妖。

  她說“過劍者死”,於是不知多少年後的今天,此地方圓數百裏,妖獸精怪不敢踏近一步。

  樓孤寒輕輕握上劍柄,額頭隔著手背抵住這把兵刃。

  熟悉溫柔的氣息四散流轉,安寧而又祥和。

  就好像她從未離去。

  良久,他抬起頭來。沈元在他身旁,伸手扣住他的肩膀。他努力勾起唇角,微笑轉過頭,卻聽沈元一板一眼說:“不是偷襲,你別推我。”

  “……你好煩。”嘴角垮了一下。

  比常人體溫略高的身軀貼近過來,傾身,額頭微微一熱。

  “‘不要難過’,吻。”沈元輕聲道。

  樓孤寒認真說:“第一,沒有這種東西。第二,我沒有難過。”

  沈元俯首再親。

  “‘道侶要坦誠相待’,吻。”

  樓孤寒微低下頭,隱有濕意的眼睫細細顫動。山頂引流至此的溪澗經年未斷,骨骸之間水光淡薄,悄悄映著他的顏色。

  “我想阿娘了。”他說。

  不喜歡和他太過親近的人收回了手,站在一旁,平靜說道:“嗯。”

  樓孤寒特別煩這人一下熱情一下冷淡的態度,下巴揚起,語氣生硬說:“要抱。”

  沈元道:“我不是你娘。”

  “……我知道。”

  “也不是你爹。”

  ……

  八百年前的事還記仇!

  記仇就算了偏挑這種時候!

  ……

  真煩人。

  從沒有比現在更煩人。

  樓孤寒耐心告罄,眼簾低垂,懶得再去看他。

  素白的人影忽而貼近,張開雙臂緊緊將他抱進懷裏。

  “我在這裏。”

  沈元低聲說道。

  是我,而不是別的什麽人。

  “……嗯。”樓孤寒緩緩放鬆緊繃的身軀,猶猶豫豫抱回去。

  “我陪著你。”抱緊他的雙臂有些用力。

  比常人略高的體溫。

  很暖和。

  樓孤寒目光軟了一下,順從靠上那人肩膀,含混說:“我知道。”

  兩道原本孤孑的人影,相擁化成一道。

  淡淡的俗世溫存。

  隔斷光陰與塵埃,曆史與將來。

  “走吧。”

  影子分開的時候,樓孤寒已經恢複了平常那副麵貌,目光堅定而沉著。

  相扣的十指沒有分開。

  兩人徐步前行。

  都大約猜到了宮殿深處是誰。

  ——南蠻妖王。

  即便門外屍骸成山、戰意淩雲,山門之後,穹頂梁柱依然宏大雄偉,雕花塗料依然一絲不苟。

  時間仿佛拋棄了這座宮殿。

  也拋棄了玉階盡頭長眠不醒的妖王。

  那是一頭無比巨大的蛟龍。

  身長不知數,蜿蜒的身軀盤滿了百丈宮廷,頭顱幾有小山高。

  蛟龍不動。

  不知是因為陷入長眠,還是無力再動。

  ——大殿最為堅硬強固的石柱,被人生生折斷,成刃、入肉,幾乎刺穿蛟龍後頸。

  支撐半邊穹頂的石柱斷了,整座宮殿卻穩固如初。

  是妖王撐起了它麽?

  還是別的什麽東西?

  樓孤寒屏息不敢出聲。時光拋棄的宮殿之中,南蠻妖王緩緩睜開雙眼——好驚人的一雙眼,差不多有悟道大殿那麽大。

  樓孤寒和沈元站在他腳下,渺小猶如兩粒星塵。

  蛟龍吐息:“淩……天、寧?”初極生澀,吐字漸漸圓融,奇異的金色豎瞳看清渺小的兩粒人影,“是你什麽人?”

  樓孤寒道:“她是我的母親。”

  “母親……”

  蛟龍音聲怪異,似在諷笑。

  妖王對他惡感十足,樓孤寒卻是久違的安心。母親殘留的戰意還在這裏,無論南蠻妖王再如何強悍,也傷不了他半分。

  他們都清楚知曉這個事實。

  蛟龍收斂情緒問道:“來做什麽?”

  回應早已醞釀千遍,樓孤寒詳細說來,妖修功法、互通有無、兩族和平,請妖王號令……

  安靜聽完他描畫的未來,蛟龍冷漠注視於他,一字一字道:“蠢、貨……跟你娘親一樣蠢。”

  樓孤寒皺了皺眉,平靜問道:“妖王何出此言?”

  “你以為,妖族北上,隻是為了修為進境,隻是為了進食人修血肉?”

  “……請妖王明示。”

  蛟龍閉起一雙金色豎瞳,仿如陷入長久的迷思,良久,說道:“你可知京梁為何一夕昌盛,繁榮三百年?”

  “晚輩不知。”

  妖王語氣微嘲:“三百年前,中洲被那群泥腿子‘神仙’敲骨吸髓,耗盡了血氣,京梁民不聊生,哀鴻遍野。殷皎大抵明白不能那麽下去了,傳令各地休養生息……嗬,百年靡亂,他們一群‘神仙’屁事不懂,哪裏休養得過來?……不過,殷皎倒是命好,‘神朝’崩毀之前,趕上了西洲淪亡……”

  樓孤寒又皺了皺眉。

  人族一洲淪陷,哪裏稱得上命好?

  蛟龍繼續說道:“西洲幾千萬人逃難……西人東度,最先抵達的是梁州……路上死了一大半,最終到了的,大約有千萬之數吧……京梁數年間多了千萬人,命比螻蟻還不值的人,牲口一樣替神朝做事的人……逃難來的人是很好打發的,給口吃的比豬狗更省心……殷皎先用一百年折騰完了中洲底蘊,卻在數年後多了千萬好養活的牲口,耕地、織布、蘊養天材地寶,京梁可不就繁華起來了麽?”

  妖王揭開神朝簡單殘酷的曆史。

  樓孤寒神色如常,心底生出一股冷意。

  妖王道:“你有沒有去過清州?”

  “……去過。”

  “輕涯城,見過吧?繁華不似人間,是也不是?”

  妖王低低哂笑,“一樣的,都是一樣的……京梁畜養西洲千萬牲口,輕涯城養的是湘州百多萬的牲口……你沒見過吧?兩百年前,湘人在清州,連牲口也不如……”

  見過的……

  樓孤寒心說。即便如今,輕涯城也還是這樣,劃出最不適宜人住的下城區,圈養無數卑賤的“湘人”……

  中洲有一條約定俗成的規矩:人分三六九等。京梁權貴為一等,清州平民為二等,東度西人為三等,湘人……為末等。

  “那位‘段太守’啊,擺出一副慈悲為民的嘴臉……其實做的事呢?……他在吃人,吃你們‘湘人’……”

  妖王諷笑說道,“妖獸哪比得上他們會吃?我告訴你,妖族第一次北上,是殷皎指示的……他嚐到了西人東度的甜頭,看不慣段太守磨磨蹭蹭‘休養生息’,於是請我們出手,驅趕湘人北上……嘿嘿,像不像趕羊?”

  樓孤寒木然說道:“神皇地位尊崇,隻消一道敕令,湘人便會依從北上,何必請妖族……驅趕?”

  妖王冷漠說道:“因為,除了牲口,天府宮那頭雪狼,還想要你們的念力啊。”

  雪狼……

  皇朝鎮國神獸……

  樓孤寒忽然想起,那座高高在上、俯瞰輕涯城的白玉雕塑……

  妖王說道:“湘南妖獸肆虐,百萬湘人北上……原本該死的人,從妖獸口中逃命的人……來到清州,段太守收留你們,神朝給你們一條活路……你們難道不該感恩戴德?”

  是的。

  輕涯城下城區,幾乎每個“湘人”家中,都有一尊小小的神獸玉雕。即便他們家徒四壁饑寒交迫,也還會一日三炷香,頂禮膜拜……

  香是太守府免費發放的,念力是“湘人”給的。

  “百姓越是苦難,信仰越是虔誠。”

  妖王說道,“等著吧,神朝遲早搞出其他惡心事,要你跪尊敬了信他們。”

  樓孤寒道:“應當,不會是湘南,不會是妖獸……清湘兩州邊界有鎖妖陣,黃越先生親手布設的鎖妖陣……”

  “鎖妖陣?”妖王嗬嗬輕笑,“你以為他們想鎖的是妖怪啊?他們……嗬嗬嗬……他們是想……”

  “是想什麽?”

  “嗬嗬嗬嗬,等你去過京梁,見過天府宮,就明白了……本座從沒見過殷皎那麽怕死的皇帝……‘神皇’……嗬嗬,嗬嗬……”

  妖王輕笑許久,語氣陰冷說道,“你倒是聰明孩子。這些事,本座說給淩、你娘聽的時候,那個蠢丫頭……偏要把全副身家投入紹安城……若是北上入京,她哪會那樣辛苦……”

  樓孤寒神色微變。

  巨大的金色豎瞳凝視於他,陰冷冷說:“看這樣子,不會你也跟她一樣吧?你搶了哪座州城?還是哪座山頭?”

  樓孤寒沒說話。

  “果真母子,一脈相承……”

  妖王嘀咕,“有什麽用。一旦殷皎動念,不管你占的哪座山,山塌隻頃刻之間罷了……凡人,哪裏敵得過,‘神皇’……”

  樓孤寒道:“前輩,時代變了,湘州不是以前那個湘州了。”

  至少,沈元還幫他搶了一個“湘州令”回來,不對、怎麽又是搶?

  “都一樣。”

  妖王興致缺缺說道,“人族都一樣,哪裏都一樣。”

  樓孤寒努力交涉,想把談話轉回正題:“我跟他們不一樣,我那份妖修功法……”

  “本座下令,未必頂多少用。”

  妖王打斷他說,低聲道,“睡太久,還能剩多少大妖記得本座……死丫頭,長本事了,下手一點不留情……”

  樓孤寒不喜他如此蔑稱母親,但是……人家是千年老前輩,好似還與娘親有舊,就算提出抗議,也不該是他來……

  妖王抱怨一通,忽然說道:“山穀那些戰意,對你應該有些用處。你若需要,可以自行煉化。”

  樓孤寒被妖王理所當然的態度驚到了。那是娘親的戰意,又不是他的東西,一副“便宜你了”的口氣是什麽意思!

  忍耐這麽久,再開口語氣有些不好:“若我煉化了戰意,誰來鎮壓前輩你?”

  “鎮壓?”

  妖王嗬嗬冷笑,“你以為淩、你娘能困住我?嗬!”

  龍尾輕擺,地震山搖。巨大望不到盡頭的妖王原形,變小,再變小,片刻之後,化身為一名黑發玄衣、容顏冷俊的青年男人。

  樓孤寒沉默半晌,說道:“前輩,您脖子不酸嗎?”

  “問你娘去!”

  妖王沒好氣說道。他原身化小,釘著龍身的石柱也跟著化小,嵌入頸椎,害得他腦袋不自覺有點歪:“死丫頭,捅哪裏不好,偏要砍後頸……”

  樓孤寒想了一下,誠懇說道:“如果砍的是前頸,您可能更……”

  “閉嘴。”

  妖王臉上帶著笑,譏諷之意卻盛,“她、你娘留的戰意,隨你煉化與否。”

  然後像一個睡夠了的懶床病人,扶著頸側漫步而去。用了縮地成寸的法門,瞬息已至數裏之外。

  沈元望著妖王遠去的方向,說道:“他去了狐族。”

  “嗯。”

  樓孤寒愣愣說道,發了會呆,忽然笑起來,“這樣也好,妖王前輩像是一個講理的,應當不會任由白狐族長胡鬧。”

  妖王蘇醒,“雙修大典”大概能避過去。

  沈元沒說話。

  樓孤寒牽著他,慢慢走回山門處,坐在長劍邊上,眺望滿穀屍骸。

  沈元與他並肩而坐,輕聲道:“你娘,很強。”

  樓孤寒理所當然點點頭:“她是最厲害的~”

  然後繼續發呆。

  “在想什麽?”沈元問。

  “沒、我在想,神朝。”樓孤寒如實說道。

  沈元握著他的手,另一隻手也覆上交握的指節,輕撫對方冰冷的手背。

  他知道樓孤寒心裏不好受,可是……

  修行界,就是這樣的。

  人間,就是這樣的。

  樓孤寒道:“其實我明白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從記憶深處撿回一些瑣事,“小時候,娘親帶我禦劍飛天。一開始飛的低,還能看清底下有人;飛高一點,他們就小的像螞蟻……”

  “我那時不懂事,有一次,和楊屹之打賭,誰能最先打中鎮中心的那間屋子——丟石子你知道吧?那段時間太平鎮的小孩子喜歡玩這個……然後,我娘再帶我禦劍的時候,我偷偷拿了幾顆石子,砸,砸中了……”

  樓孤寒閉上眼睛,有些懊悔,“我不知道,一顆石子……會把屋梁砸塌……當時房裏有人,被橫梁砸壞了一條腿……那一次,我娘發了好大的火,她用品質最好、見效最慢的藥,給那人治傷,然後讓我照顧他……不管我怎麽哭,都要我親自照顧他……整整兩個月……”

  “從那之後,阿娘帶我到天上去,我再也不敢把小黑點當作螞蟻了。”

  “阿娘告訴我,不論我飛的有多高,他們顯得有多小,他們,都是人。”

  這麽簡單的道理,樓孤寒明白。但神皇是天生高高在上的“神仙”。他看不見人間悲歡離合,不在乎凡人喜怒哀樂,又怎會在意,他心念一動,將毀滅多少生靈呢?

  樓孤寒笑了笑,說:“你是注定要站在九天之上的人……等到那一天,你低頭看一看人間,可能在你眼裏,人連螞蟻都不如……等到那一天,你隨手投下一顆石子,中洲便要翻起滔天巨浪……等到那一天,如果可以,能不能,請你,記住我今天說的一句話……”

  沈元道:“嗯。”

  樓孤寒道:“我們,不是螻蟻;他們,也不是螻蟻。”

  沈元道:“好。”

  他捋開樓孤寒略有些涼意、怎麽也捂不暖的手,掌心相貼,輕輕擊了三下,“答應你,不會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