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時四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4      字數:4761
  神魂受損來的猛烈, 恢複也快。而且,如沈元所說, 一旦魂魄凝實化形,修為進境幾乎一日千裏。五六日過去,元神出竅便不在話下。

  樓孤寒想見一麵的妖王, 狀況卻很是奇怪。

  威壓若有似無,時輕時重, 睡著了似的……奇怪, 正是盛夏天,妖王總不可能挑這個時候冬眠吧……

  沈元道:“也許重傷未愈,長眠療傷。”

  這也是妖修占便宜的地方, 甭管多重的傷,隻要吊著一口氣, 成天睡睡睡就能休養過來。

  樓孤寒選擇相信沈元的判斷。

  妖王重傷, 正能解釋妖族內部混亂無比的現狀。

  ‘依你看,他什麽時候能醒?’樓孤寒問。

  魂魄恢複之後,變聲期少年再不肯開口說話,兩人回歸了神念交流。

  沈元道:“不清楚。”

  ‘行吧。’這事急不得, 樓孤寒盡量放鬆心情,神識說道, ‘今天有課,你陪我去, 替我講課。’

  沈元點點頭。

  樓孤寒欣慰地笑了笑。沈弟弟最近真是好乖, 真討人喜歡。

  “……你才弟弟。”

  ‘不乖了啊!別總偷聽我在想什麽!’

  樓孤寒兄長姿態教訓說道, 稍微收拾一下書案,便要領弟弟出門,‘走了,上課。’

  走出山洞精心布置的法陣,瘴氣霧靄撲麵而來。

  樓孤寒早有準備,自己嗑了一丸養氣丹,給沈元也塞了一顆。

  不聽話的弟弟表示並不需要。

  ‘吃了。陰濕又悶熱的,不難受麽?’

  不難受。

  沈元心道,但是看著樓孤寒不滿的表情,他略一遲疑,接過養氣丸,吃了。

  樓孤寒在前,持一根頂端開叉的長棍,深一腳淺一腳走過濕軟的山路,語氣輕鬆說道:‘本來開好路了……幾天沒來,野草長得真瘋……當心腳下……停!停!你踩到毒蛇了!’

  沈元腳步驟停。

  樓孤寒眯了眯眼,一俯身,捉住,拎起來,笑吟吟道:‘運氣不錯啊。晚上加餐。’

  沈元有些愣神,然後沒忍住,笑了一下。

  樓孤寒身上總有一種奇怪的氣質,仿佛隻要他在哪裏,沉重和辛苦就會變得輕鬆不值一提。如果換一個人,被妖怪囚·禁,在這種糟糕透頂的環境裏獨自生活一個多月,群妖環伺,孤立無援,該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

  其實仔細想想,有那樣一位拉仇恨的娘親,想殺他的妖怪一定不在少數。白狐妖未必真心庇護他,即便有心請教功法,也不會為了他與眾多妖類為敵。所以,倘若哪隻大妖暴起發難,他幾乎是沒有活路可言的。

  山道荊棘叢生,泥濘難行。他來踏青一樣,俯身捉住獵物,興高采烈扭斷毒蛇的脖子,神念與沈元討論起了蛇肉的十二種做法。

  真是。

  讓人不知該慶幸,還是心疼。

  如果認真尋找,花花綠綠的蛇蟲隨處可見。樓孤寒沒管其他那些,邊走邊碎碎念說:‘我嗓子不好,要少沾葷腥,這條全歸你。’

  妖獸聚集地方一股子腐朽腥臭的味道。有鷹隼啄食腐肉,白骨倒插在汙水橫流的土壤裏,老鼠啃食白白紅紅的東西——大概是腦花,隻不知是什麽動物的,或者說,不知是不是人的。

  樓孤寒習以為常路過,七拐八轉,走進一個格外寬敞的山洞。

  洞穴彎彎繞繞的小道更多。

  昏蒙的視野中,妖獸睜開一雙雙眼睛,綠的,紅的,藍的……嚼食枯骨的聲音,吸食·精血的聲音,咬碎肉塊的的聲音……雜音很多,人聲很少。一般情況下,妖獸隻使用各自的方式,或是觸角,或是聲波,或是姿勢,便能滿足日常交流。人在這樣的環境中,精神很難不壓抑焦慮。

  對於樓孤寒來說,這都不算事。

  不同妖獸沒同類這一說,對人對事態度相差巨大。山洞裏這些精怪,有親近他的也有仇視他的。跟親近他的幾個小妖怪打了招呼,從角落搬出一隻竹躺椅……還好,藏的嚴實,沒被野獸啃咯……

  在眾多妖獸直勾勾的注視下,樓孤寒舒舒服服躺上竹椅,心念遞給沈元。沈元替他說道:“‘這是你們的新老師,我做的助教、傀儡。’”頓了頓,“’負責講課解惑,他不懂的再問我。明白了嗎?’”

  妖怪日常說人話的畢竟少,稀稀落落幾聲“明白了”,講課開始。

  樓孤寒神念說一句,沈元替他說一句。以前學堂氣氛還算輕鬆,樓孤寒時不時說些有趣的玩笑話,現在,換沈元來,情形一下子就不一樣了。自從沈元冷冷肅肅開了一個很好笑的玩笑學堂鴉雀無聲之後,樓孤寒不再提無關的事,現場慢慢變成照本宣科,無趣又死板。

  說完一段,樓孤寒有些疲累,跟沈元說了一聲,讓他挨個輔導,自己躺竹椅上懶洋洋地打瞌睡。

  沈元冷著一張臉教妖獸修行。

  學生配置大多是一隻開化的妖怪帶兩三隻妖獸,靈智未開的妖獸沒法子聽懂他們講話,隻依從同族長輩。沈元輔導的對象便是這些小妖怪。

  這些妖怪啊……都不好意思叫妖修……修行那是半點不會的,純粹憑借本能吸收日月精華。一開始的問題很是白癡,沈元一一解答,到得後來,偶爾有些他不清楚的地方。小妖怪目光炯炯等他解惑,沈元平淡說道:“我不會。”

  小妖怪吃驚:“你不是助教傀儡嗎?”

  另一隻小妖怪:“品階好低的樣子。”

  “……”沈元沒說話。

  小妖怪道:“我去問先生……”

  “等著。”沈元打斷他,很可怕很可怕的眼神環顧一周,“安靜。”

  獸類對於危險有一種本能的感知,頓時沒了雜聲。

  沈元丟下一句“自習”,在竹椅邊找了一處幹淨些的空地,端端正正注視淺眠的少年。

  妖怪麵麵相覷。

  沒發教材,又不讓出聲,怎麽自習?

  沈元懶得管他們,看了一會,瞧見樓孤寒額頭滲出的薄汗,撿了一把小蒲扇,站在一旁給他扇風。

  獸類之間無聲傳意:‘真的是助教傀儡嗎?’

  ‘有點像貼身男仆……’

  ‘更像小丫鬟……我最近看的話本子,裏麵小丫鬟和少爺……’

  ‘……’

  滿室妖獸屏息無言,唯有清晰細小的風聲,聲聲入耳。

  不知多久過去,淺眠的少年呼吸微促,眼睫輕顫。沈元收起蒲扇,背過身去,一副“我有在好好回答問題”的樣子。

  ‘怎麽樣?’方才醒轉,神念黏黏糊糊問。

  沈元道:“大家都很認真。”

  眾妖:‘你好意思說自己認真??’

  樓孤寒道:‘難點都講清楚了?’

  沈元道:“嗯。今天內容簡單,大家都懂。”

  小妖怪:‘啥玩意?我被開除’大家’籍了??’

  樓孤寒四下一看,慣常鬧鬧騰騰的妖怪們乖的不得了,當即信了沈元的話,散課。

  回去烤蛇肉!

  傍晚下起了綿密的雨。非但沒有洗去那股悶熱,因著空氣彌漫的瘴氣,活像是下毒水了。濕潮之感更重,水滴入喉灼熱刺痛,多待一陣子便要窒息一般。

  兩人加緊回到山洞。樓孤寒找到幹柴和風幹的野菜……還好,沒淋濕……一邊烤肉,一邊燉野菜湯。

  調料沒有準備,蛇肉味道不太好。但沈元不挑,一口一口吃完了。樓孤寒則是野菜加辟穀丹,草草糊弄事。飯後,拜托沈元用魂火蒸餾出幹淨的水,奢侈地泡了個澡,雜七雜八事情一拖,就到了深夜。

  依然是後背抵著後背休息。

  沈元無需睡眠。

  若在以前,樓孤寒睡在這兒,沈元大抵會離床遠遠的,如今不知為何,總忍不住再靠近他一點。

  子夜,身後那人猛然驚醒,緩緩蜷起左腿,似乎哪裏有些疼,壓低了聲音,輕輕抽氣。

  沈元問道:“怎麽了?”

  ‘沒事……’

  神念有氣無力的,含糊一陣,卻越來越疼,無奈說道,‘抽筋了……’

  沈元起身移到床尾,燃起魂火,借著幽冷的光,看了看他彎起的膝蓋,試探著按上小腿:“這裏?”

  ‘嗯……’

  掌心握住小腿,輕輕揉了揉,仔細瞧著對方的臉色,糊裏糊塗估算力度:“好點嗎?”

  ‘嗯……’

  “受了傷?”

  ‘沒……長個子,正常……疼了小半個月了……’

  “哦……”

  ‘你沒疼過?’

  “嗯。”沈元不願提及自己,問道,“吃藥會好些麽?”

  ‘不用啦,補點鈣就行了。’

  “‘鈣’?”

  ‘呃、一種礦物質營養素……’樓孤寒半夢半醒,給沈元科普如何補鈣。漸漸的,小腿沒那麽疼了,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沒課,陰雨如昨。

  樓孤寒懶得動彈,窩在寒玉床·上看書養氣煉魂。

  沈元就不乖了,到處瞎跑,染回一身瘴氣。樓孤寒很不想理他,但能咋辦呢,畢竟是自家小孩,還能扔出去讓人去死啊……

  連綿的幾個雨天,天地浸沒在雨幕之中,隻他用心布置的山洞還算一方淨土。樓孤寒莫名有種感覺,他和沈元在這裏,像是哥哥帶弟弟相依為命,嗯,樓孤寒覺得自己是那個哥哥。

  實在是……沈元生活技能太太太糟糕了!能平安活到現在真是一個奇跡……

  比如這天,不知從哪兒逮了一條魚回來,樓孤寒剛想誇他,這家夥連鱗片帶內髒放鍋子裏去了。

  無奈啊,樓孤寒摸摸他的頭發,好聲好氣商量:‘弟弟已經很棒啦,剩下的哥哥做好不好?’

  “你才弟弟。”

  ‘誰燉魚湯不刮鱗片誰是弟弟。’

  “……”沈元沉默無語,專心處理魚內髒。

  樓孤寒鬧不懂他執著下廚是為什麽,勸不聽,幹脆擺開他搞回來的調料。

  鹽糖薑蒜都有。

  看來今天能燉一鍋好湯!

  樓孤寒頗為期待。

  ……

  ‘都處理好了?下鍋吧。’

  ‘放點薑片,去腥。’

  ‘鹽,一點點。’

  ‘等等那是糖!……放,倒是也行,一點點點點,提鮮……你一罐子倒下去是想幹嘛!!’

  ……

  麵對一鍋齁甜齁甜的魚湯,樓孤寒麵無表情,眼神陰冷。

  ‘你給我喝完。’

  “這湯是……”

  ’我不管你給我喝完!’

  樓孤寒拒絕任何解釋。沈元躊躇許久,乖乖捧起鍋子,將甜魚湯喝的一點不剩。那麽甜的湯,他真的一點反應都沒有,樓孤寒嚴重懷疑這人味覺有問題。

  也許因為這鍋糟糕的魚湯,樓孤寒一天沒好臉色。沈元想找他說話,他一直沒理。

  入夜,休息。

  樓孤寒閉上雙眼,拚命放空思緒。

  心聲一片空白。沈元以為他睡著了,翻了個身,側臥看他。

  樓孤寒還是沒理會,如入夢境,散漫無思。

  忽然,燙熱的掌心搭上他的肩膀,停了一會兒,撫上臉龐。樓孤寒豁然睜眼,盯著近在咫尺黑壓壓的影子,猛的起身:“你……”

  動作太急太狠,額頭撞上下頜。

  痛!

  樓孤寒眼眶熱了一下,厲聲喝道:“你幹什麽!”黑夜中的輪廓凝立不動,他隱約嗅到一絲血腥氣,示意沈元燃起魂火,眉頭皺起,“嘴裏出血了你不知道啊?”

  生活技能為零的家夥似乎真的不知道。

  披衣裳,翻箱倒櫃,找到一瓶藥汁。樓孤寒沒好氣說:“張口。……含一下,吐掉。讓我看看。……行了。”

  鬧騰一陣,重歸靜謐。

  良久,樓孤寒平複心氣問:“你剛才想做什麽?”

  魂火幽幽照亮他們的眼睛。

  樓孤寒眼神陰冷,戒備到了極點。

  沈元緩緩伸出手,不顧對方躲閃抗拒,摸了摸他撞紅的額心,然後手心捧起臉龐,沁著藥味的唇在眉間停了停。

  “生辰,吻。”沈元道。

  樓孤寒愕然,目光軟了一下,側臉線條依然堅固而冷硬:“沒有這種東西。”

  魂火熄滅。

  暗色入室。

  黑影下壓。

  額頭又是一熱。

  沈元冷冷淡淡說:“‘特意為你做的魚湯你沒喝我不開心了’,吻。”

  “……第一,沒有這種東西。第二,那麽難吃的魚湯喝了就是我不開心你死心吧以後不準進廚房。”

  樓孤寒比他冷淡得多,和衣躺下,背過身不再理他。

  細細的血腥氣和濃濃的藥味兒挨著他躺下。

  “還痛嗎?”樓孤寒忽然問。

  “嗯。”沈元分不清這個,隨意敷衍。

  短暫的沉默過後,樓孤寒問:“你怎麽知道,今天我生辰?”

  沈元道:“去年,你躲起來,自己做了一碗長壽麵。”

  “……”

  樓孤寒抿了抿唇。

  他不喜歡生辰。

  也不喜歡有人為他慶祝生辰。

  過了今日,他便成年了。

  娘親說過,一定會在他成年之前回家。

  ……

  他緊緊閉上眼,聆聽著世界另一頭淅瀝的雨聲,輕聲道:“謝謝。對不起。”

  “嗯。”

  背後那人聲音也很輕,唯恐驚散了暗夜流散的什麽東西,“明天見。”沈元說。

  “……明天見。”

  “……”

  “……”

  “……撲哧。”

  “再笑我勒死你以後都不要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