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時三
作者:夜行歌      更新:2020-12-15 06:44      字數:7575
  ‘還想來?’

  “沒有啊。”

  沈元若無其事移開目光, 語調一如即往的平靜寡淡。

  樓孤寒才不信,一臉懷疑瞪他。

  他們第一次神魂雙修那天, 兩個人整整修了一通宵。

  起先樓孤寒以為是自己受不住誘惑,滿心羞愧、深刻自省,後來他才發現, 是沈元先動的手!

  謝淵渟親手栽培的魂魄何其強韌,隻需透露一絲偏向, 樓孤寒就稀裏糊塗被帶歪了。

  而且沈元這個人!特別會裝!道貌岸然, 正色莊容。樓孤寒每每羞愧自省,他就一副大度寬宥不計前嫌的虛偽麵目。

  真是被他仙風道骨的外表給騙了,什麽審慎克己、淡泊寡欲, 牲口都沒他那個體力、不是,精神力、也不是……反正……偶爾沈元不經意流露出隱晦但沉重的危險氣息, 樓孤寒就不太想跟他待一塊。

  比如現在。

  一看就是想雙修了。

  不能理解啊, 神魂雙修感覺是很好,但至於沉迷成這樣麽?

  樓孤寒心存疑惑,到底沒好意思問。他現在神魂太弱,在沈元麵前無可遁形, 也不知這句心聲沈元聽見沒有。

  答案當然是,聽見了。

  沈元也覺得自己現在狀態很糟糕。

  但是忍不住。

  他不曾告訴樓孤寒, 其實他的感知異於常人。

  很久以前他企圖反抗謝淵渟,觸犯仙尊逆鱗。仙人震怒, 下場便是……他不像一個人了。尋常人能夠體會的一切感受, 歡愉和疼痛, 到他這裏,大概要弱成原本的百分之一。

  瓊酥酒是人間佳釀,入他口中,與清水無異。人渴了喝清水會感覺舒爽,而他感覺到的隻有,他在“喝水”。

  他知道受傷會痛,汙血凝在掌心會難受,可記憶和感受是不一樣的。這種“知”與感官始終隔著一層薄紗,他隻能借由兒時那些稀薄糟糕的回憶,揣測人生該有的輪廓。

  曾經他以為自己會一直平淡無趣地生存下去,直到那一日,樓孤寒因鎮魔劍滋生心魔,沈元入識海救他。

  毫不猶豫,毅然決然——鎮魔劍靈和江隨月都是這樣以為的,其實不是,他隻是想,通過神魂,感知樓孤寒識海裏的一些情緒。

  他以為那會是悲恨苦痛。悲痛也沒關係,總好過無知無覺、行屍走肉。

  他沒有想到,魔氣侵蝕的識海,景色竟美得不可思議。

  他從未見過,那樣美麗,仿佛攫取了天地所有靈氣充作背景,溫柔而又壯闊的黎明。

  樓孤寒曾經自責用心不誠,實際上他才是別有用心的那個。他將意誌灌入那片識海,將心魔化為自己的心魔,隻不過是想……竊取一點“人”的感知。

  他們神魂的交融早在那一刻就開始了。

  於是他發覺,少年清明通透的眼睛很漂亮,或靦腆或張揚的笑容很動人,鴉黑如瀑的青絲很柔順,他會因為樓孤寒受辱而憤恨怨怒、歡笑而心境平和,他也會緊張、鬱結、心急如焚……

  他的五感蘇醒了一點點。

  所有深刻真切的感受,都與這個人有關。

  至於其他的,還是,太淡了。

  樓孤寒喜歡拽著他體會各種各樣美好的事物,他努力嚐試過,飲烈酒、品珍饈,瞻星、候月,聽鬆、賞雪。

  蒼嵐山是很美的。

  春花秋月,夏蟬冬雪。

  那些都很好。

  隻是他感受不到。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隻有眼前這個人。

  明心果鮮嫩美味,他吃不出來,樓孤寒故作矜持細嚼慢咽,於是他也感到微弱的滿足。瓊酥酒醇香綿柔,他無以品賞,樓孤寒惱羞成怒偷杯換盞,於是他也感到促狹的愉悅。

  那麽多真切鮮活的情緒,他無法自抑地留戀,隻好時時警醒自己不要沉迷。

  所以樓孤寒主動提出神魂雙修,沈元幾乎不敢答應。

  識海短暫的交流,便帶來那麽多深刻入骨的感知,若是神魂交融,又會把他變成什麽樣子?

  ……

  他變得很貪。

  神魂雙修何其美妙,他忍不住沉醉,忍不住癡迷。

  長久冷寂的感官開了個口子,這會兒他根本沒有多少自製力,意誌和本能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粗魯和渴望。

  ‘不!別想!你難道不累啊?我現在腦仁都麻了!’

  樓孤寒恨恨地瞪他,‘你就是仗著自己神魂強韌,針對我魂虛!’

  沈元當然不會強迫他。愧疚於過分的渴求,沈元去到他看不見的角落,侍弄藥草香料,調製安魂香。

  銅爐裏的香料添了一次又一次,馥鬱動人,滋養神魂。

  沈元動作極輕,但對於修士來說,還是挺明顯的。樓孤寒故意沒理會,專心看書煉氣。結束了一天的修行,方才鬆快鬆快筋骨,散漫踱步,悄悄靠近角落盤膝而坐的背影。

  沈元似乎在發呆。

  周身真氣遊散,不是法陣,勝於法陣,隔絕一切無關緊要的擾動,為軀殼開辟一小片淨土。

  樓孤寒卻知,沈元的真氣阻隔不了他。因為他丹田中流淌的真元,一大半歸功於沈元引導。他們倆真氣出於同源,所以特別方便他出手偷襲。

  樓孤寒躡手躡腳逼近,擺好了嚇人的姿勢。

  沈元忽道:“我聽見了。”你的心聲。

  樓孤寒微愣,隨之氣餒,以他現在煉魂的進境,不知何時才能隱瞞心中所想。

  “很快的。”沈元道,“等你神魂凝定,破境便很簡單。”

  樓孤寒麵對他坐下,認真道:‘咱們雙修吧。’

  沈元眼睫輕顫,目光微生波瀾。

  樓孤寒道:‘正經雙修,不許再……’

  沈元道:“好。”

  ……

  四目相對,掌心相貼,念誦聲起,意歸神魂。

  沈元果然沒再動念引誘,安安分分指導他凝煉神魂。

  樓孤寒再一次進入那種玄妙的狀態,薄散的魂魄漸漸凝實。他清晰感受到身旁還有另一人的神魂,強大堅韌,沉靜安寧。

  對方並未傳遞任何心念,可他偏偏知曉,他們神魂的每一處都無比契合。對方單單存在,就已經是致命的吸引。

  他拚命默誦口訣,靜心,定神……

  靜不下來。

  心猿意馬,鬼使神差。

  樓孤寒強逼自己凝神修煉。沈元察覺到了,硬生生從渴求中掙脫而出,指引對方繼續修行。

  樓孤寒略為平靜,強行定了定神。

  他的神魂比最初那日凝實不少,以前至多修行一刻鍾,現在延長到了兩刻鍾……

  他自我安慰說,其實也快得很,很快就過去了……

  無比煎熬的兩刻鍾。

  好不容易熬到結束,神念即將回歸,樓孤寒稍稍放鬆些許,魂魄與契合的另一半稍有共鳴,瞬間無以自持地糾纏過去。

  完了完了……

  樓孤寒殘存的神念暈乎乎想。

  神魂明明交融過那麽多次,怎麽每一次都這麽要命……

  “收心。”

  沈元一邊收攏他的魂魄,一邊沉聲警告。

  樓孤寒也知道應該收心,兩刻鍾是他修煉神魂的極限,再流連不歸,說不準就傷到哪兒了……可他忍不住……他的魂魄太過弱小,無力抵抗靈魂對於共鳴的本能渴求……

  無論沈元如何引導、如何抗拒,神魂仍是不由自主與之糾纏……

  就一會兒,再來一會兒……

  最後的念頭是這樣的。

  很多慘劇,都是這樣發生的。

  ……

  ……

  元神出竅,滯留體外,渾渾噩噩,四處遊蕩。

  不知過去多久,紫府斷裂的那根弦重新接上,神念終於有了一分感知,他也終於體會到事態有多緊急。他的神魂好似一縷不斷流散的青煙,凝不成形,也無法歸入紫府,稍有刺激便可能魂飛魄散。

  幸虧引魂香一刻未滅,幸虧沈元在旁護法,否則他早就紫府震蕩變白癡了。

  神念如殘燭搖曳,斷斷續續感知周圍細小的動靜。

  最先複蘇的是嗅覺。四周充斥著一股令人安心的異香,他知道那是引魂香,牽引他留在肉身附近。

  然後是聽覺。大概是沈元……在念法訣?他聽不清,但那聲音好像比引魂香更令人安心一些……

  又不知過了多久。

  五感清晰一點兒了。

  分不清溫熱還是寒涼的手握緊他,平靜寡淡的音聲落在耳畔。

  他努力傾聽。

  並非念訣。

  亂七八糟的。

  聽不懂。

  他們神魂曾經交融,一方細微的動向另一方也能感知。他情況好轉,沈元大約能夠察覺。聽不懂的語句越來越多,語無倫次絮絮叨叨,似乎想借此宣泄緊張。

  “阿寒……”這句他聽懂了。

  錯覺吧,他想。

  沈元怎會這樣喚他。

  更奇怪的錯覺還在繼續。“阿寒,阿寒……”低喚急切稠密,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彼方傳來,氣息不複清冽,滿是無望掙紮而落下的塵灰。

  樓孤寒難受起來。

  沈元將紫府完全向他敞開,他多多少少能體會一點兒對方的情緒。

  那樣深重壓抑的絕望……好難受……

  他用盡力氣掀起眼簾,視線渾濁不清,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眨動眼睫,想看得再清楚一點,卻莫名其妙淌出很多眼淚。

  他為什麽會哭?

  是他……在哭麽?

  他神思散亂,忽而想起那個清淡月光洗淨的夜,少女腕間清心鈴叮當作響,她微笑遠去,而她的朋友明了那一份心意,眼淚淌滿臉龐。

  視野逐漸清明,他看清了眼前的人。眼神古井無波,閱盡世事的淡漠。

  而他還在流淚。

  是誰在……哭、啊……

  樓孤寒不明白。

  如果此時,他也有陳姑娘的鈴鐺……就好了……

  神魂才將附體,腦海一團混沌。

  他淚眼朦朧抬起手來,指尖輕輕撫上沈元幹淨的眼角。

  “別哭啊……”他說。

  然後,意誌感到一股久違的倦意,他沉沉睡去。

  仍舊不知道過去多久。他在一下一下共鳴的心跳聲裏醒轉。沈元大概也醒著,守在他身旁,樓孤寒能察覺對方均勻的呼吸。

  神魂還是很累,很累。為免自己就這樣累成白癡,他選擇繼續睡下去。

  沒有了急切的呼喚、緊扣的十指,入睡相對來說有些簡單。

  引魂香安靜流轉。

  熟悉的氣息緩緩靠近。輕吻落在眉間,說不出的生澀溫柔。

  ……

  ……

  樓孤寒躺在寒玉床·上,懶懶倦倦,眼簾都懶得抬一抬。

  太累了。

  他現在,從身到心到魂,都是一股子縱·欲過度似的虛。

  每天癱在床·上浪費人生。

  他想煉煉氣看看書,但沈元告訴他,如果這次不好好養著,神魂有可能會一直這麽虛弱下去……算了吧,還看啥書,虛成這樣還不如癡呆呢……

  依照他休養的進度,安魂的香料一天一換,每天花費草藥百十種,好像還要把符文煉入線香,聽聽就很複雜的感覺。

  思及符文這兩個字,樓孤寒立刻放空思緒。

  不敢想。

  他虛。

  視線空茫望著木櫃發呆。也許一刻鍾,也許兩刻鍾,沈元抱回來一大盆草藥香料,安置在隔壁,然後到他這裏給銅爐添香。樓孤寒現在很不想和他同處一室。沈元天天埋在花草堆裏,身上那個味兒,嗆的慌。

  “氣味這麽雜,我聞了會不會更虛啊?”

  樓孤寒神思跳躍問,然後意識到什麽,趕緊閉上嘴巴。

  複雜的問題不能想。

  “不會。”

  沈元回答了無聊的問題,摸摸他的額頭,然後在厚厚的線裝冊子上記錄什麽。

  樓孤寒拚命壓製自己旺盛的好奇心,不去偷看他寫的東西,繼續傻傻呆呆看木櫃。

  沈元合起冊子,平靜說道:“好很多了。”

  樓孤寒目光一撇,傻傻呆呆看他。

  沈元問道:“有沒有想看的書?”

  樓孤寒慢悠悠轉動神念。

  聽這話的意思,他可以費一點腦子了……

  沈元輕聲道:“白狐一族喜好凡人打發時間的物件。白十五收集了一山洞的話本子,你想看的話,我讓他們帶幾本來。”

  樓孤寒對話本沒興趣,搖搖頭,啞聲問道:“學堂那邊有人來問麽?”

  說完抿了抿唇。

  嗓音還是好難聽。

  可他魂魄太虛,不敢與沈元神念相通,隻得開口說話。

  還好沈元良知尚存,沒趁機喪心病狂笑話他。就他這個狀態,沈元敢惹他生氣,他八成立刻變白癡。

  沈元道:“有。我幫你擋了。”

  樓孤寒懶懶散散應一聲,半晌,遲鈍問道:“他們可曾為難你?”

  沈元道:“沒有。”

  樓孤寒道:“萬一妖族發難,你能逃出去吧?”

  他一直表現得輕鬆自如,仿佛身處妖巢隻是一次客居,與白狐妖交涉談判遊刃有餘。實際上,他對努力促成的合作,很沒有把握。

  非我族類,其心難測。誰知道妖族會不會突然心生惡念?

  沈元道:“放心。”

  樓孤寒猜測這是說他老厲害老能打的意思,擔憂說道:“你如果出手,事後會有麻煩嗎?比如那個,仙意?”

  仙尊傳人的存在不是秘密,京梁有傳聞說,神皇忌憚的,隻有沈元手中的仙氣,倘若仙氣耗盡,就該是神皇翻臉的時候了。

  沈元道:“別想太多。”

  “可是……”

  “你想變白癡?”

  “呃,好吧,不想了。”

  樓孤寒歇了一會,伸長脖頸,“我想看你那個,那個冊子!總不費腦吧?”

  沈元急忙按緊書封,冷淡說道:“不行。”

  “想看!”

  “……”沈元飛快收起書冊,“你還是說妖族好了。”

  “小氣。不說了。”

  樓孤寒側過頭,隨便盯住一件物事,發呆。

  他最近練出的新本事,隨時走神。

  沈元陪著他發呆。

  安魂香一點點燃盡。

  沈元添了一回,然後坐回床邊繼續看他。

  眼神無比專注。

  樓孤寒遲鈍發覺他的注視,緩緩轉頭,與他對視良久,忽然說:“神念相通費腦子嗎?”

  沈元道:“小心一點,可以。”

  半晌,樓孤寒道:“哦。”

  反應實在很慢。沈元暗暗皺眉,有點擔心他思維因此鏽掉,幹脆敞開紫府,想要納他一絲神念入內,引導他慢慢恢複正常。

  樓孤寒全無抗拒,任其施為。待他清晰感受到沈元的情緒,才說:“你那天為什麽會哭?”

  沈元怔愣,矢口否認:“我沒有。”目光偏了偏,語氣冷淡說道,“是你哭了。”

  樓孤寒沒爭論這個,還是緩慢的、聽來有些呆傻的語速:“你現在為什麽很緊張?”

  “我沒……”

  話到一半,停住。他們情緒相通,再如何辯駁,也隻顯得可笑。沈元不禁後悔敞開了紫府,甚至想將那一絲神念驅逐出去。

  “別亂來哦,我怕變白癡。”樓孤寒輕輕緩緩說。

  “……”

  “瞪我幹嘛,你明明沒有生氣。唔……慌什麽,我又不會揍你……別怕別怕,沈弟弟乖哦……”

  沈元少有如此無力的時刻,陳渺窺視情緒的時候遠沒有現在難熬。他轉移話題說:“昨天我碰見兩隻妖怪,他們說……”

  “不想聽妖怪的事。”樓孤寒懶散說道,“累,費腦子。”

  “……”沈元冷聲說,“累你就睡。”

  “不要。不困。”

  神魂的累,軀體休息再久,也難緩解多少。

  樓孤寒驅使那一絲神念,在沈元紫府內徜徉,細細感知對方或是微弱或是強烈的情緒,輕輕說道:“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很難過……”

  沈元怔怔說:“我沒有難過。”

  樓孤寒認真感受了一下,這句話是真的,沈元並不覺得自己在難過。可是……他的識海一片冷寂,死氣沉沉,滿是腐朽的味道……這種感覺,對他來說,並不難過……

  為什麽會這樣?

  樓孤寒目前遇見的人之中,有兩個經曆與沈元有些相似,一個是阿饒,一個是執徐。阿饒是因為物質極度匱乏,在湘鬼桑的壓迫下,身體違反常態地存活;執徐是因為賀家違背人性的培養,對控製自己的人完全依賴和服從,從未有過人與人之間的正常交流。

  人類有多頑強呢。

  即使違背天性活了那麽多年,他們來到蒼嵐山之後,精神漸漸明白了生活與社會該有的樣子,自身便漸漸向常態靠攏。

  沈元卻和他們不一樣。

  從他們第一次見麵開始,直至現在,沈元依然無視天性活著。

  為什麽會這樣?

  樓孤寒很是不解。

  於是有意探究。

  一小縷神念逐漸凝實。他有些驚訝,煉魂超越極限之後,神魂恢複過來,竟強韌了這樣多。直接就能化形了。

  化形意味能夠產生更深切的共鳴。

  化出形體的神念踏入那片識海,冷寂之意充斥天地,他禁不住晃神。

  他知道,沈元一直非常排斥這個世界,護體真氣運轉無休,防備外在的一切交互。起初他以為,這是由於沈元戰鬥的本能,就好像他自己虛弱時也排斥外人靠近一樣。今日踏足識海,他才發現,這裏壁壘森嚴,空無一物。

  “人”該有的眷念、歡悅、悲苦、掙紮,幾乎都不存在。

  “走。”

  沈元不願他滯留於此,一邊關注他的情形,一邊謹慎地將神念引出紫府。

  樓孤寒也清楚這地方待久了對神魂有害,順從指引緩緩回歸本體。

  回歸本體,感知複蘇,終於好受點兒了。

  再回想起那片冰冷死寂的識海,兩相比照,更覺得不可思議。

  “人”怎麽可以無知無覺成那般模樣?

  他怎麽也想不明白。

  沈元道:“別想太多。”

  樓孤寒點點頭,放空思緒。他現在的狀況,確實不適合思索艱深的問題。

  一刻鍾,兩刻鍾。

  他愣愣發著呆,沈元專注看著他。

  遲鈍的思緒忽然轉動了一下,樓孤寒眨眨眼說:“你進我識海,費腦子嗎?”

  沈元刻板說道:“有一點。”

  “不會變白癡吧?”

  “當心一些,不會。”

  “那你進來!”樓孤寒興致高昂,費勁敞開紫府。如此行徑著實凶險。沈元眉頭緊鎖一動不動。樓孤寒等了好一會,有點急切,熱情招呼:“來來來,哥哥帶你看好東西!”

  自稱“哥哥”的毛病什麽時候染上的……

  每天聽他起亂七八糟的外號已經夠煩了……

  沈元擰著眉,臉上不情不願,神念分出極細微的一縷,擠入他紫府敞開的縫隙。

  他的識海,一如記憶中那般。

  滿目蒼翠。

  滿天清光。

  風撼鬆林,聲如波濤。

  褪去稚意的少年抱膝坐在樹下,額頭抵著膝蓋。薄衫衣領寬鬆,露出一小段優美的頸項。

  沈元徐步走近,停在識海主人麵前。

  有賴於神念相通,他的感官清晰而又真切。

  人間三伏天,此地有涼泉自峰頂奔流而下,滯於山腰,匯成一汪波光粼粼的淺潭。青石鋪成的坦闊山道,承接蒼翠欲滴的山色,幽長看不到盡頭。

  有山色,有幽泉。

  有鬆濤,有花香。

  千岩競秀。

  美不勝收。

  “你來啦?”

  沈元駐足良久,樓孤寒方才仰起頭來,思維仍有些遲滯,慢悠悠道,“好看吧?喜歡嗎?”

  沈元與他並肩而坐,低聲道:“喜歡。”

  樓孤寒慢半拍聽清他說的話,微感詫異,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別扭精也會老老實實說喜歡了。

  他撐起下巴,半眯著眼發了會兒呆,心念一轉,識海景象隨之而變。

  夜幕鋪天。

  明月如霜,照人如畫。

  光華白霜一樣鋪灑開來。鴉黑如瀑的青絲映著一層清輝,宛如流動的水銀。

  樓孤寒悠悠說道:“我以前啊,爬青蘿山,除了日出,最喜歡夜裏看星星月亮。隻不過呢,月亮好看的時候看不見星星,星星清楚的時候月亮就不見了。”

  這是他的識海,他想要星月同輝,星輝月華便涇渭分明傾瀉而下。

  夜色蒼茫,明月無塵,繁星璀璨。

  所有記憶深處的美景,如畫卷展舒,一一浮現在眼前。

  “重嵐山的梅花是最好看的。有一回楊屹之說要折花清供,我陪他去了,寒冬臘月,回來以後,他好生生的,我病了十來天。”

  寒風入冬夜,冰雪欺梅枝。

  沈元握緊手心,感受冰水融化的寒冷。

  細雪和花瓣簌簌墜落,落在他發間,肩頭。他看到月華透過梅樹的枝椏,給雪地鋪上一層薄紗。

  月光嫵媚,花香嬌嬈。

  他第一次知曉。

  原來。

  落花絢麗至此。

  ……

  ……

  神念頻動。樓孤寒頗為倦怠,撐著下巴懶洋洋說:“我歇一會兒……你別亂來,我怕變白癡……”

  “好。”

  樓孤寒迷迷糊糊想,這人今天真反常,很乖,有點可愛。

  ……

  ……

  人間是很美的。

  春花秋月,夏蟬冬雪。

  這些都很好。

  他很喜歡。

  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