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年夜開始, 蒼嵐山腳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一直沒有停下。

  陣仗比去年大得多。

  執徐這兩天不太想見人, 但不論他躲到哪裏，總會莫名其妙遇上一群熊孩子, 一個接一個說“執徐哥又躲炮去了？”、“放心，爆竹很安全”、“響聲太大嗎？要不要給您來倆絕識陣”，聽起來想打人。

  樓孤寒見他實在難熬, 跟大家定規矩，不準說爆竹的事，否則倒扣任務積分。

  即便如此，故意違紀違規的人還是有。比如嘴賤小天才趙惟安，仗著自己是柔柔弱弱的道修, 一天三遍討打。

  執徐還不敢打他。人家皮太脆, 碰一下就廢, 哪能真動手？

  趙惟安自己嘴賤還不算，積極攛掇別人作死。鄭一忍不住誘惑，湊熱鬧調侃了一回, 執徐二話沒說申請決鬥, 鄭一奮勇應戰, 結果不出意料……江隨月又一次被人從煉器室扯出來, 指揮急救小隊把煉體奇才抬走。

  傷員血冒成了小噴泉。大家見怪不怪。煉體士嘛, 挨挨揍有好處。

  雞飛狗跳的氛圍中, 除夕, 終於來了。

  阿饒奶奶給每人都準備了赤紅的小物件。江隨月換上了新發帶。大紅綢緞, 兩顆南紅瑪瑙, 綴以細絲流蘇，精致不輸摘星坊新品。溫顏是一隻紅色小袋子，可以裝零食甜點。楊屹之是小葫蘆，造型倒是挺好看，可他一聽是用來裝丹藥的，就有點不想要……

  在阿饒奶奶的關懷下，蒼嵐書院滿目飄紅，包括沈元，他把去年那件丹紅外袍又穿上了。

  樓孤寒見到便說：“要不要換一件新的？”

  沈元道：“這件很好。”

  樓孤寒點頭，深有同感：“我眼光好。”

  係統：……閉嘴吧你們兩個審美死亡的傻大款。

  傻大款們聽不見它吐槽，現場氣氛和樂融融。

  美滋滋欣賞了一會自己的“眼光”，樓孤寒想起一件事，說道：“對了，今晚不準吵架。”

  沈元道：“你以為我想跟你吵架？”

  “萬一呢。”

  樓孤寒五指並起，掌心朝向對方。沈元露出一個“你好麻煩”的表情，同樣攤開掌心。

  湘州風俗，三擊掌代表定約。

  “也不準打架。”樓孤寒補充。

  “……嗯。”

  “也不準說假話。”

  “……”

  樓孤寒自然而然說道：“別人拜年要回禮，收紅包要說謝謝，不準冷臉斜眼不說話挑食逃課不背書……”

  沈元猛地收回手。

  “怎麽了？”樓孤寒明知故問。

  沈元道：“你先說完。”

  “我說完啦。”

  樓孤寒乖乖說道，笑容無辜又純真。

  沈元冷冷斜睨他一眼，不甘不願完成最後一擊掌。

  樓孤寒立刻說：“約好了！不準這樣看人！”

  對峙片刻，沈元臉色緩和，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眸之中滿滿都是他的倒影。樓孤寒滿意說道：“這才對嘛。走走走，吃年夜飯～”

  年夜飯很早便開始準備了。老劉叔並山下五個大廚忙活了一個多時辰，宴席豐盛無比。

  如今學生共有百餘人，徐山長鍾愛的大桌飯沒法吃了，隻得分席，一人一張幾案那種。坐席有規矩，不準隨便坐。東邊酒席有酒，西邊沒有。滿十六成年了可以坐東邊，十五以下隻能喝果汁甜湯。

  楊屹之眼饞。自從輕涯城那次進倚翠樓而不得，熊孩子特想找機會喝一次酒。楊屹之最先找上執徐，蒼嵐山最正經寡欲的刀客嚴肅拒絕了他。碰壁一圈，楊屹之不得不尋求樓孤寒幫忙，邊說眼神邊在沈元身上轉：“行行好，就一杯……”

  樓孤寒咽下一隻肉丸子，舉手：“林師，楊屹之說他想偷酒喝！”

  楊屹之：“……”

  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好兄弟變成了一個當麵打小報告的貨。

  林師立刻過來，把楊屹之提溜到山長座位附近，五名教習輪流監視。

  樓孤寒手肘戳戳鄰座：“老師不在，快去拿酒。”

  沈元道：“你想喝？”

  “沒有啊，這不是楊屹之……”

  “今晚不準說假話。”

  “……”樓孤寒糾結了一下，幅度很小點點頭，“嗯，我想喝，就一杯，幫幫忙～”

  沈元舉手：“林師，樓孤寒說他想喝酒。”

  樓孤寒：？？？

  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沈元竟然學他打小報告。

  林師臉色凝重走來：“小寒啊，你是個好孩子……”

  樓孤寒辯駁：“不是，林師你聽我解釋……”指向沈元，果斷甩鍋，“是他想喝酒，跟我沒關係。”

  “人家滿十六了！過年喝點酒怎麽了！”

  林師吹胡子瞪眼，把“好孩子”也拎去前麵。

  兩個偷酒未遂的未成年並排而坐，受到山長教習重點關注。

  楊屹之化惱怒為陰陽怪氣：“哦喲，老哥哥也坐貴賓席啊？”

  樓孤寒沉浸在震驚之中，許久回不過神來。

  未幾，“貴賓席”迎來一位真貴賓，謝皇傳人提來一壺瓊酥酒，當著他的麵自斟自酌。

  樓孤寒簡直五味雜陳。

  楊屹之幸災樂禍：“該！讓你告發我！遭報應了吧！”

  樓孤寒緩緩吸一口氣，問道：“好喝嗎？”

  沈元道：“不好喝。”

  “不好喝你還一直喝？！”

  “你想喝啊。”

  沈元抿了一口並不喜歡的水酒，語氣寡淡而平靜，說的話能把人氣死。

  樓孤寒震驚無言，忽然覺得“不準說假話”“不準不說話”的約定特別不明智，誰知道沈元實話實說起來是這德性？

  他認真想了想，扭頭問道：“林師，年三十給發紅包麽？”

  林師笑眯眯說道：“當然有，急著要啊？”全無方才教訓人的嚴肅。

  樓孤寒乖巧說道：“嗯！想要紅包！”笑容又乖又甜。

  林師笑著塞給他一個紅紙包。

  “謝謝林師！”樓孤寒大聲喊道，周圍人的注意力全吸引了過來，他指指身邊兩人，“這邊還有倆呢。”

  紅包早按人數準備好了，林師也不藏著掖著，楊屹之沈元一人一個。

  楊屹之說了兩句搞怪的吉祥話。

  沈元張口欲言，欲言又止。

  大家相處了一年，教習們都知曉他性子，不以為忤。樓孤寒歪著頭看他，無辜的笑容很是陰險。不懷好意的注視下，沈元飛快說道：“謝謝林師。”

  眾人：“……”媽也，不是聽錯了吧？

  一陣詭異的沉默，徐山長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問道：“這是幾？”

  沈元不想理他，樓孤寒口型無聲說“不準不理人不準冷著臉”。

  “……”沈元扯開一絲笑，“一。”

  徐山長心情沉重收回手，說道：“大概病糊塗了。”

  楊屹之道：“不一定，往好處想想，也許是借屍還魂。”

  “不要危言聳聽，明明奪舍可能性更大……”

  眾人嘴上調侃，心裏其實都明白了。看對麵倆孩子悄悄互懟的樣子，真相不難猜。

  徐山長拿出一個紅包，塞過去。

  沈元：“……謝謝山長。”

  滿堂嘩然。

  仿如觀賞珍奇神獸，塞紅包的人一個接一個來了。

  “謝謝韓師。”

  “謝謝文師。”

  “謝謝劉叔。”

  “謝謝慕姨。”

  “謝謝……楊屹之。”

  “謝謝溫顏。”

  “謝謝趙惟安。”

  “……”

  近百學生全來這兒遛了一遍，紅紙包堆成小山高。身邊這人排在最後，沈元笑容麻木說道：“謝謝你啊。”

  樓孤寒笑彎眼睛，神色無辜語氣熱情：“不用謝，都是同學嘛，應該的！”

  沈元低頭挾了一筷子咕嚕肉，添進鄰座碗裏。

  樓孤寒臉色僵了一僵。他葷菜不喜食甜，大家都知曉的。

  此人心機何其狠毒！

  沈元微笑說道：“不用謝，同學，應該的。”

  樓孤寒夾起咕嚕肉，艱難嚼咽下去。趁沈元不備，往他碗裏拌入一碟蔥蒜，然後拿手護著碗，警惕對方一舉一動。

  好好的年夜飯，硬生生搞成了刺客大會。

  楊屹之看不下去：“行了行了！是你倆吃還是桌子吃啊？它都吃撐了！”

  兩人看了看撒一桌的飯粒，暫時休戰，默默拿來一隻空碗，各自收拾殘局。

  楊屹之白眼翻到後腦勺：“還說我和阿顏吃飯不規矩……”

  看熱鬧的溫顏：“就是！”

  好不容易收拾幹淨案幾，樓孤寒拿了一套新的碗碟，剛想來點辣子雞，慕夫人笑盈盈地給他夾了一根話梅排骨：“瞧給孩子餓的，快吃快吃。”

  ……友軍背刺，防不勝防。

  沈元防得緊，沒給其他人偷襲的機會，圍觀群眾望之興歎。慕夫人重又拿出一個紅包：“這是你叔讓我轉交的。”

  “……謝謝溫叔。”

  “這是光耀的心意。”第二個緊隨其後。

  “……”

  樓孤寒惡狠狠咬一口話梅排骨，對著他笑。沈元道：“謝謝周統領。”

  慕夫人繼續從袖子裏往外拿緊急置辦的紅紙包：“這是姝羽那份。”

  “謝謝楊司軍。”

  “這是……”

  沈元打斷她問：“還有多少？”

  慕夫人拉開袖子看了看，說道：“七八十個吧，怎麽？”

  樓孤寒好不容易啃完排骨，嗬嗬嗬笑起來。溫顏看熱鬧不嫌事大，直接給他整了一條糖醋魚。

  ……

  這應該是他們這輩子最難熬的除夕夜了。

  很可能也包括後半輩子。

  ……

  圍觀群眾看夠了熱鬧，紛紛出門看煙花放爆竹，時不時傳回“執徐哥，你當心點”的真切問候。

  子時到。

  樓孤寒扔下筷子：“好了現在是第二天！擊掌不算數了！”

  沈元沉默推開紅包山。兩人對視一眼，想起不久前幼稚要死的互相傷害，都有點懷疑，剛剛腦袋有病的是不是自己。

  沈元道：“以後，不要隨便定約。”

  樓孤寒深以為然：“不約了不約了。”右手悄悄溜到鄰座案上，沈元眼疾手快捉起酒壺：“林師——”

  “喊那麽大聲幹嘛！我幫你收拾碗筷嘛！”

  “那你收拾。”

  “……”

  “這邊，這邊，這邊，收拾幹淨。”

  “小氣！不幫了！”

  樓孤寒一臉高冷起身就走。

  他算是明白了，不管約沒約，這個人都有可能毫無預兆喪心病狂一下。

  甚煩。

  ……

  夜空廣袤無垠，火樹銀花美不勝收。

  不知不覺。

  又是新的一年了。

  曾經描畫的藍圖日漸走入現實，但願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慢慢來。